“她在电话里哭得可凄惨--”
“抱歉。”安秦抬眸对住双手插在白袍口袋、始终歪着头凝视他进食的田安蜜。“劳烦你了。”他道。
他看着她的眼睛,但她一句话也没说。海英在他们之间喋喋不休。他撇开目光,没有姐姐说的那种刻骨铭心而神秘,感觉更像无所谓。
“你没问题吧?”拉拉绣满扶桑花的桌椅,海英索性占据窗台软榻另一侧,与安秦隔着小茶几盘坐。“安医师明天可以正常出席研讨会--”
“当然。”安秦打断海英的询问语气,放下汤匙,将随着桌椅位移的口琴,拿回桌中央摆定,他的手按在口琴上,说:“我正是为这研讨会才来加汀岛,不是吗--”
不是吗?难道还为别的事?抑或,为别的事才是主要,研讨会仅次要而已?
握紧衣袋里的白色贝雷帽,田安蜜目光瞅向安秦那只按着口琴的大掌,声调霍地从喉咙深处腾冒上来。“安医师致力组织工程与再生医学研究,最终目的是要让人类死而复活吗?”这个问题很失专业。
海英嗔怪地扬眸,盯住田安蜜神情恬静的美颜。她是个很有幽默感的女人,有着令人匪夷所思的迷人幽默感!他知道的。
“哈!”短促地笑了一声,他道:“安蜜,那是‘忍术’,儿童病房小鬼看的漫画书、卡通片里面的--‘秽土转生术’!哈、哈、哈……”他也很有幽默感。
“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右手没放开口琴,安秦用左手执起汤匙,舀粥,吃下,沉吟的嗓音传出。“行过各他,耶稣死后三日复活。”
海英笑声戛止,双眼惊奇地微瞠,瞥瞧田安蜜。“我们输了……”自我解嘲。
安医师果然是上帝!比他们更具幽默艺术。
“抱歉,让安医师见笑,我提了不伦不类的怪问题。”田安蜜移往海英身旁空位落坐,捏握贝雷帽的柔荑渐渐松开,自口袋抽出。
海英将田安蜜的身影给挡住了。安秦看不到她,自然没做出回应。
“总之,为了确保安医师明天不会再有意外状况,本医师今晚牺牲一点,在此留宿。”海英跳下软榻,面朝观景窗,举臂伸懒腰外加打哈欠。
安秦沉沉眸,食毕,摆妥餐具,说:“不用麻烦你牺牲,海英--”
“我今晚值班。”田安蜜也出声。“会多留意--”
两人回眸互瞅,动作齐致。这一瞥,安秦那双沉寂眼,如云变幻,并褪一层阴霾色泽为晴空般的清澈,在这半秒,田安蜜感到姐姐讲的刻骨铭心而神秘。一个男人的目光有多清澈,就有多深的忧郁在他心底流转。’
掏出口袋里的白色贝雷帽递给安秦,田安蜜说;“你遗忘的--”
“没有遗忘。”安秦接过帽子,另一手拿起口琴,起身往盥洗间走。
何止行过各他,他们一起行过战场,经历生命毁灭,白帽上的血迹洗净后,死亡气味钉在他心底。
再生吗?人死了,什么都无法再生。
虚空的虚空,凡事都定虚空。
第2章(2)
田安蜜看着安秦隽拔高大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她追上他,抓住他的手。他转头看她,她拿走他的贝雷帽,退两步,美眸直勾勾望穿他眼帘。
“我想要这顶帽子,可以给我吗?”她戴好帽子。
安秦脸上无波无澜,只淡淡说:“要戴这顶帽子,得经过无国界慈善组织很严格的训练--”
“所以,我姐姐无法戴。”她回道。
这时,他才隐微一震,浅皱眉头。
她唇畔绽漾笑纹,继续说:“口琴我不会吹,让你留着--”
“我留着,不陪你,安蜜。”海英走过来,没头没脑搭话,手臂揽住田安蜜的肩,亲密地说:“晚点帮你送宵夜,想吃什么?”
“谢谢。”安秦出声。
海英说:“我问的是安蜜--”
“我也是在谢谢她的胡桃豆腐粥。”安秦凝视田安蜜戴着贝雷帽的模样。
很漂亮,这帽子很漂亮,安蜜戴起来一定更漂亮,她是适合戴帽子的那种美女……他记得如此清楚,脑子里全是一个女人说着另一个女人。
他深呼吸,让那嗓音沉下来。
“你喜欢的话,拿去吧,当作你煮粥的谢礼。”别无他想。安秦转开身,走几步,拉扣盥洗间双轨门把手。
“你怎么知道是我煮的?”田安蜜一问。安秦停止开门动作,回首。她说:“这儿可是旅店--”
“Segeh厨师的烹调习性,安医师尝一次就清清楚楚。”海英抢答,强调:“安医师的舌头很厉害。”
连男人都称赞他的舌头!
田安蜜瞥看爱凑热闹的家伙。“所以,你真打定主意在这儿留宿?”
海英慎重点头。“当然。”放开她的肩膀,他脱掉薄外套,解开硬邦邦的皮带,踅向床铺,真打算在此陪睡。
“我今晚可以不用值班?”
“医务室不能没医师坐镇,快下去,等他睡了我去陪你--”
你心爱的妹妹戴着白色贝雷帽,有个会陪她飞越黑夜的友人。
安秦垂眸淡笑,拉开门,进入盥洗间。
门轨声响吵醒他。
不是来自盥洗间,是外门内门全上锁的起居室那头。
这总统套房,每个间、室,每扇门,都不一样,雕刻、镂花不一样,把手不一样,锁不一样,唯独一样挡不了那个活动万能钥匙。
海英大概有梦游的毛病,要不,就是睡前酒喝太多,醉得找错床。
两米五乘两米八的四柱床,够宽阔,他不介意跟人分享,何况他的人生经验里大多睡战地荒原,和兄弟伙伴挤一张破烂木板床。他从不介意与男人躺在同一张床,但海英撩开帐幔一上床,他弹坐起来,转头看着趴卧的人体大字。
他说:“海英,这是我睡的床,记得吗?”要留下可以,不准干扰,不准制造噪音,最好他开一间远房,不要睡他隔壁。
“安蜜……”忘记约定的家伙咕哝着,大掌摩着身边的床位。
安秦没听清鼾声之中的喃言,大略抓到女人的名字。他下床。月光深聚窗台,像水波纹在软榻扩散开来。加汀岛的夜海很适合潜水,感觉涨潮涨到这顶楼来。可惜他仅在荆棘海冰潜,静躺冷靛色下,看那浮冰穿刺地漂。温暖海洋的滋味,他有些遗忘了。
他往衣帽间,找衣裤换上。简单的牛仔裤取代抽绳睡裤,一件近似组织贝雷帽色泽的T恤,套过头,两手穿出袖口,拉平衣摆后,仔细看,才看得出白中透蓝,并非贝雷帽色泽,只是他说不出这什么蓝。
安秦趿上鞋,走出衣帽间。飘荡床幔里传来鼾声,有种阻塞似的怪异响亮,像一头受伤快断气的野兽在低嚎,不寻常,很危险。
这世界,死亡无所不在。
安秦往床边靠近,抚开纱帷,床上的海英翻个身,鼾声停了,腹部规律起伏。
他停睇六十秒,放了纱帷,旋足离开。
走出总统套房,鱼鳞亮片闪飞的光斑,贴拼两排烛台镜像,大门厅的灯一盏一盏点着。夜,确实深了,华丽通廊格外沉寂。
他单人独影,走到电梯廊厅,不见二十四小时轮班待命的任何旅店服务人员。这旅店,也许只剩医务室有人值班。这个重要的值班人必须有好手艺,起码得会熬胡桃豆腐粥,否则怎么应付夜半饥饿之口。
出了电梯,安秦选择往大厅柜台的反方向前行,进入一座听得见海浪声的中庭花园,婉蜒的矮灯,灯心翠绿,光白炽,像他不久前捡到的风船葛苞膜,那苞膜种子他给了海英,他下种,也不摘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