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吃啊,你不吃,我不吃喔!”
他只能无奈地拿起碗筷,先行用膳,仍不忘说:“三小姐赶紧用膳。”
庞月恩笑嘻嘻地看着他,露出润白编贝。“好啊。”
等到确定他至少吃了五分饱后,她才徐徐开口,“唉,向阳,你很过份,上官府出了那么大的事,世伯开不了口跟我爹求救,就凭你跟我二哥的交情,怎能守口到现在?”她顺手替他倒了杯酒,望向他略微削瘦的脸颊,这正是为何她硬要逼他进食的原因。
打从他上门谈起两府亲事,她便觉得他尽管双眼依旧炯亮有神,但形色憔悴,想必这几个月里,他也受了相当煎熬。
“我原以为应该可以撑得过去的。”他哑声回道。
上官府在汴京京师已经奠基三代,做的是南北货的买卖,直到上官老爷手中,就连药材茶叶买卖都纳入产业里头,与京师内都司的关系向来交好,于是货材南来北往的来去自如,家产遍布京师周围几个县省。
但近年来却不知道怎么着,南来北往的货材在运送上没来由地一再出问题,像是被劫了货,却偏又找不到凶手,有时连御贡的药材都在半路上遭拦劫,宫里怪罪下来,免不了一笔钱财充公。
祸事就这么接二连三,接着店铺也出了乱子,承运行突然卷货而走,搞得上官老爷一个头两个大,天天往各地县衙跑,就这样南来北往奔波,身子每况愈下,最后倒下不起。
正当钱财两面烧又遍寻不到凶手的状况下,却有个男人上门,拿了数张地契房契,这才知道上官府竟然已一无所有到必须变卖田产和宅院的地步。
为何上官小姐出阁得如此匆促?正因为要赶在那男人再次上门前。
不为什么,就凭他听见那男人问起小姐的事。小姐始终养在深闺,不可能与那男人有任何交情,所以他当机立断,自动与庞府谈起婚事,一处理好老爷后事,立刻送小姐出阁。
“是我不才,不谙商场上的事,没办法替老爷分忧。”几杯黄汤下肚,上官向阳眼神昏茫了起来,但仍感恩地瞅着庞月恩,举起手上刚斟满的酒杯。“多亏庞府没有嫌弃小姐,并没打算毁婚,请让我敬上一杯酒,感谢庞府的恩泽。”
以矿业起家的庞府,在京师的势力远胜过上官府,在上官府危难时,不但没有断绝双方往来,甚至信守承诺,单就这一点,他便铭感五内。
“世伯真是傻,发生这天大的事,为何都没同咱们说?”庞月恩一双好看的眉深深地攒起。
“老爷必定是不想连累小姐的婚事。”一杯酒饮尽,他放下酒杯,整个脑袋昏沉沉的,眼前快要模糊成一片。
他向来与酒绝缘,每逢年节,喝得也不多,大抵是陪老爷小酌两杯,酒量浅薄,若有心灌他,他必乖乖低头,所以在外头,他从不饮酒的。但是今晚……今晚他把老爷所托的遗愿办妥了,真想要大醉一场。
“世伯把两家的交情想得太市侩了,你可知道初闻上官府骤变,我爹啊,气得好几天说不出话也吃不下饭!”别说她爹,就连她也觉得难以接受这样的骇然转变,也气世伯为何不请求帮忙。
庞月恩水灵的眸倒映萧瑟月华,盈亮出秋水。
上官向阳一瞬也不瞬地直瞅着她,觉得这向来爽飒的三千金压根没变,还是他记忆中那个有点古灵精怪,却又真诚待人的小姑娘。
庞府在淮南有数座矿,矿有金银玉,都是最上等的货色,并在州西瓦子经营了首饰铺子,里头各式首饰皆是大内至爱,掌管矿产的是小姐刚嫁的大少爷,巧夺天工的雕饰师傅则是二少爷,而栩栩如生的绘图则是庞府三千金所设计,她的巧技教她蒙后宫娘娘垂爱,成
为京师唯一不须持令拜帖便得以入宫的平民百姓。
若庞府愿意伸出援手,上官府断然不会有今日的下场。
但毕竟在商言商,当初顾忌两家婚事会因此生变,上官老爷于是不敢找上庞府,转而向其它有买卖交情的商家求援,岂料结果……就如俗话,财在人情在,财散人情散。
“若我知晓,必定动用所有关系,绝不可能让世伯如此含冤而终!”庞月恩那双爱笑的水眸此时镶着红,气呼呼的,恼恨极了。“现在还不迟,就算那贼人夏侯懿入了上官府又如何?我总有办法教他把侵占的上官府吐出来!”
闻言,上官向阳不知道是酒醉了,还是被她的真性情感动,难得地敛下世故的神情,笑得像个没有城府的孩子一般。
“感谢三小姐。”他拿起自个儿斟满的酒杯敬她。
庞月恩扁了扁嘴。“我又还没帮上什么忙。”他谢得也太快了吧。
“今晚有小姐这一席话,足够了。”一口饮尽,烧辣的酒从他喉头往下延烧,烧得他心思渐涣,浑身轻飘飘,像是置身在云絮之上。“但这是上官府的私事,就请小姐别插手。”
“你就这么把我当外人?好,那我问你,事发当时,你上官府的金账房呢?”说要兴师问罪,她是一点资格都没有,但就是想问问上官凛人在何方。“她也是上官府的人,为何她至今没出面?”
记忆中,上官凛是个弃婴,也是被世伯捡回家的,听说是个才女,三岁便能吟诗作对,五岁畅谈商经,所以世伯对她赞不绝口,总说他捡了块宝回家,但世伯出事时,她这被喻为百年难得一见的才女到底上哪去了?
她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
第1章(2)
上官向阳定定地看着她,低低笑开。“小姐压根没变呢。”是非分明,嫉恶如仇,虽说有点桀骜不驯,但不算刁蛮。
“你喝醉了。”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真是的,跟她打哈哈。瞧他笑得半点戒心皆无,她可是五味杂陈。瞥了眼还剩半壶的酒,她忍不住摇头,早知道他酒量这般差,早在两年前就该灌醉他。
“我没醉,我很开心。”他笑开一口亮牙,向来锐利防备的眸都笑成了弯月。
“……我扶你回房吧。”走到他身旁,庞月恩搀起他左右摇晃的高瘦身形,不着痕迹地抹去他落下的泪。
“不不,岂能冒犯千金之躯。”上官向阳忙往后一步,然而一个踉跄,身形不稳地又栽进她怀里。
“都醉了,还说什么冒犯不冒犯来着?”放眼百尺内,除了她,还有谁能撑他回房?
叹口气,庞月恩撑起他看似精瘦却挺有重量的身躯,踩着月色,将他半拉半扛地带回自己的院落。
微开的镂花窗棂,几抹微风在清晨时钻进了窗内,拂醒睡梦中的人。
身为上官府总管,在这时分,早不知道做了多少活,尽管酒醉,上官向阳在微风拂颊之下依旧幽幽转醒。
浓密长睫轻眨了下,浓眉随即狠攒起,就连原本沉稳的呼吸也倏地紊乱。
痛!脑门像是被人提了把斧头猛砍猛砸似的,痛得他浑身紧绷。
“你醒了。”
身后传来初睡醒极软慵的女音,教上官向阳猛地张开眼,先是瞥见沉香色床帐,上头是梨木床顶,接着怔怔回头瞪向睡在自己身旁的女子。
只见庞月恩单手托颊侧躺着,看似甫睡醒的媚眸满是诱人风情,他心口一窒,急忙别开眼,不敢再看她只着抹胸的娇躯。
他脑袋一片空白,像是被雷劈中似的,俊脸黑若焦炭,不知该如何处理眼前的状况,不管他怎么用力回想,依旧只记得她斟了一杯酒,而后、而后……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