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大人无心,只是……大人五官清俊,眉目生得极好,宽额方颚,唇薄眼长,而他瞅着她的那双眼,总是直勾勾的,眸心中闪着点点火光,蕴藏着些她看也看不清的意绪,教她无法直视,也不敢直视,一向淡然的心古古怪怪。
“李大人不须忧心绽梅,倒是大人近来忙着秋赋上缴之事,得空应当好好歇息,编着农书之事尚可缓缓,不宜操劳过度。”
“是了,秋收之后较为忙碌,年底前又有许多案子赶着要办,只是,编着农书之事——咦?”李玄玉倏地一怔,“绽梅,你怎知我忙着秋赋上缴与编写书册之事?”
绽梅指了指整齐堆放在案上的文稿,与纸篓子当中的纸团子,尚未回答,李玄玉便从她的动作之中豁然开朗,豁然开朗之后,又是大大一愕。
“绽梅,你识字?这些,你看得懂?”虽说,他为了日后传抄方便,用字遣词已尽量简单,然,某些文句仍是稍嫌艰涩,更何况,他见过的下人大多目不识丁,他以为绽梅不识字也是当然。
“绽梅仅能读懂一点点。”绽梅弯唇微笑,双颊略现赧色。
啊!是了,他怎么没想到呢?李玄玉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绽梅虽是个丫鬟,但她从前服侍过的人家,两家可都是豪门大户。
“绽梅,从前府里有请夫子为你们上课吗?”早闻大户人家里的丫鬟琴棋书画样样兼备,今日才知并非虚言,原来,富贵人家里的下人们除了得跟着管事学习该如何服侍主子,还得跟着先生学习吗?
“没有,从前的老爷有请先生们为小姐上课,丫鬟家仆们倒是没有。”
“那你何以能习字?”
“绽梅日夜跟在小姐身旁服侍,夫子的话有稍微听得一些……”
李玄玉突地扬声笑出,猜得一二。
“你服侍主子时,还得分神偷听夫子说话,想必是因为很想习字读书吧?”
被道中心事,绽梅脸容一垂,双颊微赧,并未答话,她是喜爱没错,但她没时间学,也没身分学……
第3章(2)
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遗憾没逃过李玄玉锐眸。
“绽梅,不如我来教你吧。”李玄玉蓦然开口。
绽梅双目圆瞠,不敢相信李玄玉会有如此提议。
她已然觉得自个儿够古古怪怪的了,怎能还跟着大人习字?
“不、不必,大人公务已然繁重,不劳大人如此——”绽梅连忙推托。
“那就这样吧!下回你来的时候,我会先将屋子内的杂活儿做好,咱们就只花一点点时间,就你平常为我做那些杂务的时间,慢慢来,一点儿一点儿学,不碍事的。”李玄玉不由分说打断她的话。
既然他对绽梅的心思隐晦难明,又是越相处越见忧虑,不如多得些时间与她相见,也好过时时刻刻将她记挂在心头,担忧她净是将麻烦事往身上兜揽,将烦恼事往心里头搁戴。
“李大人,您真的不须如此,绽梅欠你的已然够多,不愿再劳烦大人了。”绽梅一向持静守礼的平滑柔嗓难得掀起风浪,一句话说得又急又快。
究竟她要怎么说,大人才会放弃呢?
“绽梅,你不喜欢欠人,同样的,我也不爱,你想偿我,我便还你,就这么说定了,再推辞,我要命衙役抽你板子了。”
李大人惊堂木一拍,这事儿就这么说下了,定案。
李玄玉说一不二。
当绽梅再度踏入霁阳县衙,行进李大人居住的院落里,发现她除了浣衣之外,果然再也找不出任何一项活儿可做时,便已深深明白李玄玉想教她习字的决心。
好吧!习字便习字,她原就喜欢习字,既是推不去,便应承吧。
只是,时日一久,绽梅深明大人授课时容易讲到忘我的习性,现在更懂得该如何拿捏分寸。
她总在要至学堂接杜虎下课的前半个时辰才走入县衙,如此一来,她便有顺理成章的理由能够离开,不至于被大人牵绊太久,不至于觉得自个儿古怪得太久。
每每李大人太过靠近她时,她总感心口促跳,一阵头晕耳热,明明是在习字,为何她连瞧着大人动笔时的劲瘦指节和掌中的笔茧,都会情不自禁想着这双手握来不知是怎样的感觉?
这莫名联想与怪异感受实在太不象话,所以,她总是担忧自个儿在李大人身边待得太久。
真荒谬,多少霁阳城姑娘巴望着能够亲近大人,她却唯恐自己与大人太过亲近,别人进衙门是为了伸冤陈情,她进衙门却是浣衣习字?
究竟……她对李大人这些古古怪怪的心思,是起因于想报恩偿情?还是混杂着某些她从来都不明白也没触踫过的男女之情?
绽梅茫然地立在李玄玉的衙门后院里,怀中揣着某样不知到底该不该给出去的东西兀自发怔,脚步凝滞,迟迟未行。
李玄玉在一旁瞧着绽梅许久了。
他原先在用来教她习字的小厅内候着,候着候着,直到姑娘已然迟了,他行至衙门后院,便见姑娘立在覆着薄薄一层积雪的雪地中,微仰着脸容,不知在想些什么。
时序已然入冬,现值腊月,霁阳城连下了好几日的细雪方停,满城屋瓦与街道上皆是一片白茫,而后院里的梅树绽出花朵,硬生生从枝桠积雪间探出明媚。
此时正是梅花花期,她在赏梅吗?
“绽梅,你人到了怎么不进来?”李玄玉行至她身旁,问话声调徐缓醇厚,唇际扬着始终如一的微笑。
“李大人。”没预料到大人会在此时出现,绽梅心一惊,便将手中物事迅速藏到身后。
如此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举措,怎会不令李玄玉感到好奇?
“绽梅,你身后藏着什么?”
“没什么。”绽梅摇首,连退了好几步,不解她一向平稳自持,淡然如水,为何李大人总能轻易逼出她的紧张与困窘?
“没有为何要藏?”李玄玉摆明了不相信,却又不愿咄咄逼人,与姑娘相处了一段时日,他依然不明白姑娘心中想些什么。
他不过问她几句话,她为何要如此紧张?
李玄玉有些忧心地望着她连连后退的脚步。
“好了,我不问便是,你别再往后退了,再退便要撞——”
砰!绽梅当真撞上后头梅树了。
“唉!你呀——”方才那声踫撞声响沉厚笃实,想必她的后背现下一定很疼。
李玄玉望着绽梅紧蹙的眉与痛到发红的眼眶,对于她总是默默挨疼的沉静模样有越来越多的无奈,与越来越多的心疼。
“不碍事的,李大人,外头天冷,我们进屋吧。”绽梅竭力吞下一声痛呼,语调依旧持平温缓。
“你也知道天冷,下回若是不想那么早进来,可以到偏厅里去等,别在外头吹风受凉。”既知外头冷,她方才还在这里站了那么久是为哪桩?以为他真不明白吗?
绽梅闻言双颊火辣热烫,无话可驳,无言可回。
“知道了,李大——”
啪!啪啪啪!绽梅话未说全,似有一连串东西接连掉落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她才抬眸,尚不及搞懂发生了什么,便有一只宽袖横过她眼前,她的身体被往前一带,仓促之间落入李玄玉怀里。
柴房屋顶上的积雪过重,沿着屋瓦成堆掉落,绽梅仰首望着李玄玉为她挡去积雪,雪花沾染了满头满肩都是的模样,硬生生压下一股想伸手替他拂去衣上、脸上落雪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