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常发生的情况,便是合完庚帖的那户人家死了人,或是长辈、或是平辈,总之,就是会死那么一个,于是婚事告吹。
慢慢地,也不知打哪儿传出来的谣言,说后家姑娘命格太硬,未出嫁就先克夫家人,此话一出,想招亲就更难上加难了。
不过看在后家出手的礼金丰厚分上,还是有不少媒婆肯担下此事。
这回,不就让张媒婆给找到邻县的王秀才?
王秀才无父无母、无兄无弟、家徒四壁,孑然一身,还怕什么克星,何况读书人不言怪力乱神,哪会信那些命啊运的无稽之谈。
后老爷子见过对方后、一拍即合。
亲事方定下,后羿就想办法尽早让女儿早点过门,免得夜长梦多,而王秀才看在嫁妆丰厚的分上,也没有二话,于是两个月功夫,后家姑娘便坐上大红喜轿,嫁往王家。
喜轿摇摇晃晃的,说不上舒服,但待嫁女儿心,忐忑不安,予月想着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想着娘亲教导的新婚夜,想着未来的日子,一颗心揣测不定,哪会在乎喜轿是否舒服。
这门亲事什么都好,独独离家太远,出县城还得走上两、三个时辰,才能到王秀才家。
阿爹说他秀朗英俊,说他满腹诗书,日后定是要飞黄腾达的。
对于阿爹的话,她心底存疑,这样好的夫君,哪个女子不想要?怎就轮到她这个「克夫女子」头上?何况二十五岁,整整大自己九岁呵……
阿爹说,年纪大的男人才懂得疼女人。
阿娘和哥哥们虽不满意,可家里大事全是阿爹作主,再不乐意,也得点头。
阿爹还说,出嫁时间紧迫,还没同女婿好好谈谈,她嫁进王家后,会再找机会与女婿聊聊,如果他愿意,后家很乐意出银子,在城里给他们置办一座新宅院。
阿娘则叮咛又叮咛,说读书人都有那么点儿风骨,她问那话时,千万要注意口气,别让王秀才觉得后家财大气粗,想拿银子压人。
她认真记下,并且在脑子里复习过好几遍。
突然一张七孔流血的脸张扬在眼前,予月吓得差点儿尖叫出声,她猛地往后一仰,后脑勾撞上轿边。
下一瞬,那张七孔流血的脸变成一张娇颜巧笑的脸蛋,「她」笑开、往予月身边坐下,说:「怎么看那么多年啦,还是会被吓?真没胆量。」
予月掀开红盖头,扁嘴道:「早说好的,要怎样出现都成,就是别弄那种恐怖的血脸吓我,今儿个还是我的好日子呢。」
「行行行,予月妹子别恼,姊姊是过来送妹妹一程的。」文婉笑靠在她肩膀。
「我全身穿红的呢,你怎么敢来?」她横了文婉一眼。还以为自己可以清静一天,不必和好兄弟们面对面,谁晓得……唉,她可怜的轻薄短小的八字命。
「我又不是年兽,还怕红色、怕火、怕鞭炮咧。」手指戳上予月的额头,却穿过她的额头直进脑子。
「可别的鬼都怕呀,就你奇怪,不怕红、不怕喜、不怕太阳,你到底是鬼不是鬼啊。」
「人分三六九等,鬼也分阶级的,我前辈子好事做尽,死后当鬼,阶级自然得比别的鬼高些。」
予月笑望文婉。别的鬼来找她,不是心愿未了,就是有冤无处诉,这些年她帮过一个又一个,技术越来越娴熟轻巧,唯有文婉,从不提事儿,初初认识时,她问过好几遍,文婉总笑道:「放心,早晚有一天要你出手相助的,只不过现在你的力量太小,还不行。」
她并不知道文婉有怎样的冤屈,而自己需要怎样的力量,才帮得了忙。
不过,一年年过去,两个人就这样,友谊越来越深厚,感情越来越浓,连心事也能说得上。
都说人鬼殊途,爹娘不是没想过办法,可不管庙里大师给她多少加持,让她读多少佛经,她房间贴多少符纸,还是挡不住阴间好兄弟们对她的厚爱与热情。
阿爹可是烦恼得不得了,她猜,这大概是阿爹急着把她嫁出门,最主要的理由吧——找个八字重的男人往她身上压一压,好兄弟不敢近身,她才能长命百岁。
其实阿爹、阿娘操心也没用,如果这是她这辈子必须背负的使命,躲也躲不开的话,与其每天忧心忡忡、自己吓自己,不如当成积德,欢喜做、欢喜受。
从小,她便与鬼魂经常接触,因此一年到头手冷脚冷,每寸皮肤都像泡过冷水似地。
小时候,夏天时,几个哥哥最爱轮流抱她,她得一边忍受着汗臭味、一边听他们说话,睡个觉醒来,往往发觉自己不是在阿爹怀里,就是在哥哥们怀里,若不是年纪大了,男女有别,说不定这种事还得经常发生。
冬天,她的情况就更严重了,屋里燃几个炭炉都不够用,阿娘要她同鬼兄弟们商量,可不可以定个日期,比方说三天一回、或五天一晤,别天天上门来吵人。
话说得容易,人与人之间还有契约可以打,鬼哪里肯同人定契,他们还是喜欢随意顺心,时时想来、便时时来。
她很少出门,曾有庙里师父对她说:予月姑娘积下的阴德无数,方能助后家发达,日后定也福荫夫家,只是身子要多注意些,别沾染太多阴气。可是与鬼称兄道弟的她,怎么可能不沾染阴气?
「他们今天不会来闹场吧?」予月试探地问。
文婉表现出一脸伤心欲绝的夸张表情,「怎么这样说话,我们家予月要成亲,谁敢闹?」
「没有吗?姓马的才收下我的庚帖,立刻上吐下泻,大夫换过一个又一个,怎么都医不好,可庚帖还回后家,他的病立刻不药而愈。」予月比出食指,举例一。
她大大的眼珠子对上文婉的目光,意思很明白:千万别说谎,若说这事儿和那群「好兄弟们」没关系,才真的有鬼。
「他自己肠胃不好,还赖到了妹妹头上,说你克夫,这种没担当的男人不嫁也罢。」文婉轻嗤一声。那个姓马的身子板单薄,哪点像个男人?
「李家托媒人上我家,媒人前脚才走,他家就立刻办丧事?」她再加上中指一只,举例二。
予月皮笑肉不笑,盯得文婉竖寒毛。「李家的老太太老早病入膏肓,不过是剩下一口气,早死早解脱呗。」
好兄弟们心地善良,舍不得老太太吃苦当吃补,才早早通知牛头马面,这是助人一臂,帮她早些超生,瞧瞧、瞧瞧,怎地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啦。
哼哼!予月冷笑两声,再把无名指翘起来,例证三。
「陈家公子找人送来聘礼,回程就摔了马、昏睡不醒,非要我们家退聘礼,他方得清醒。」这件事太蹊跷,连阿爹都认定「鬼兄弟」在里头大做文章,何况本就心存怀疑的她。
文婉无奈地耸耸肩、摊开手。
「予月妹妹,你怎么事事件件全记得清清楚楚,真要说是咱们在背后动手脚,目的还不是为了你好?那些个男人太烂,一个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有的一脸短命刻薄相,有的闪个眼神就知道他一事无成、好色贪婪……若不是妹妹帮好兄弟们这么多,谁吃饱了撑着,为你的婚事这般上心。」
若不是王秀才那个已死的阿爹是狠角色,打得想替这桩婚事「出点力气」的鬼兄弟们抱头鼠窜,予月怎会坐进花轿,往王秀才家里抬。
说起那个王秀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