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里,已经数不清呢喃多少回的「太好了……」,傻乎乎地一直重复。
夜里的城,好静,只剩虫鸣,唧唧响脆。
偶尔挟杂着,她那一句满足喟叹。
全客栈里,大概仅存她一个,仍是双眼亮晃晃,醒着的。
凤仙是这般认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三更半夜,忙着不睡的,大有人在。
几句细碎窃语,由远至近,最后,停步于她下方的庭园假山。
凤仙原本不打算偷听、偷看的,可是对方太明目张胆,让她想佯装无视都不行。
于是,她眨着眼,很「不小心」从头看到尾。
这一看,惊呼连连,大开眼界。
下方暗丛,窸窸窣窣,交谈的声音,全含糊在彼此嘴里。
月光淡淡,还能看见四唇之间牵系的银亮唾丝。
「这样不好,我们不该这么做,我再过几日便要出阁……」女声轻拒,又急于追寻对方的唇,吻了上去。
「有何不好?我们相爱,却无法相守,真正的『不该』,是老天不该拆散我们——」男声粗喘,听出满腹不甘,重重地衔向粉嫩唇瓣,抵死缠绵。
「可是……可是……」女声虚软,完全不像抵抗。
「就当是留念,这一夜,我会把它牢记在心,刻在心头、镂在骨上,永永远远都不忘!」
接下来,几乎没有再说话,只有浓热喘息,交濡以沫,燃烧整夜。
第11章(1)
「刻在心头,镂在骨上,永永远远,都不忘……」
脑子里热腾腾的,像一壶烧开的水,沸煮着思绪。
丛间偷欢之人,她一个也不识,不知始末,更无心去管那两人是否能终成眷属。
只是,男人那句沉语,如影随形,不时地回想起来。
「不过是块饼夹肉,你也要把它刻在心头、镂在骨上,永远不忘?」是有这么美味吗?
狴犴的声音,击破了脑门内充塞、回荡、填满的男人低狺,凤仙稍稍回神,两人正坐于街边小摊,用早膳。
「你的脸怎么回事?」
红得像要滴血了。
「脸?」闻言,她摸摸双颊,感觉热意熨烫着掌心。
从昨夜偷觑完「神奇光景」后,整张脸火烫烫的,到早上仍不见消退。
「受了风寒?」他伸手探她额温。
「不是……」她慌慌摇头。
哪能开口坦承,自己看了些啥东西?
男人的吼声,又随记忆回潮,重新响起……
就当是留念,这一夜,我会把它牢记在心,刻在心头、镂在骨上,永永远远都不忘!
再三反覆忆起,正是因为那句话,重重地敲进了凤仙的心。
她也好想……有个留念,能刻入骨、铭上心。
她不贪心,没要像那男人索讨到那、那种地步,她只想……
目光,落向狴犴的唇,这一瞧,便挪不开眼了。
她好想碰触……他的唇,她好想也吮着、尝着他的气息。
她若开口,向他讨个「留念」,狴犴绝对、肯定、十成十会把「笨蛋」两字,狠狠镂在她骨上,让她「刻骨铭心」一辈子吧。
「不是?昨晚是谁爬上屋顶,吹一夜冷风?」狴犴淡淡反问。
「你怎知道——」呀,自己招了,呜,现在捂嘴也来不及了。
怎会不知?
他哪可能任由她夜里不睡,四处游荡?
万一遇上麻烦,她无法飞逃,岂不更糟。
于是,她前脚刚出房门,他后脚便跟上,嘴上虽说累,然而没肯定她安然无恙前,怎能睡得着?
所以,她夜里所见「奇景」,尾随在后的他,一件也没漏。
包括假山后头,发生的翻云覆雨。
「屋顶上一点也不冷……」她光听见那些嗯嗯啊啊,就教人脸暴红、心乱跳,体温升高,哪有感觉寒意?
狴犴没多说什么,目光缓缓由她脸上收回。
「听说没!早上最热腾的新消息!」
小摊外,包打听的嗓门,远远地在街头就传开。
「是什么?」卖猪肉的阿叔,边利落剁猪腿,边朗声问。
「刘家案子要重审啦!」
「呀?犯人不是认罪了吗?还要再审啥?」
「昨儿个,皇城派了人快马加鞭,到咱们这儿来,今儿个,天还没亮透,衙门外好些个锦衣男子抵达,我亲耳听见他们同县太爷说,奉皇上旨意,刘府一案定有冤屈,他们特来陪审,要亲查刘府始末!」
「这……刘府案子不算大,竟也给传到皇城去?」卖菜西施惊呼。
「听锦衣男子说,是圣上夜里梦见的。」包打听说道。
「梦见?是刘府老爷……去喊冤吗?」
「不不不,据传是神兽入梦,向圣上指出冤案,否则,皇城哪会知道,小城小镇里发生过几件凶案?」
凤仙拉长了耳,努力去听摊外聚集的交谈。
狴犴神态淡然,默默吃饼。
「狴犴,他们提到神兽耶……」
「嗯。」他在喝姜丝汤。
「还说,原本是龙的形状,又变成单角似羊的神兽耶……」她听见包打听正活灵活现说着,仿似他身历其境。
「嗯。」他应得漫不经心,敷衍。
龙,单角似羊,神兽。
眼前这一只,吃相优雅,细嚼慢咽的龙子,好似正巧吻合。
「……是你吗?」
连一声「嗯」,都不回她了。
「……你跑去托梦?」她不死心,再问。
「用『显灵』这两字,不是更适当?」他睨来一眼。
托梦?!他又不是死者。
「真、真的是你?!」凤仙美眸瞠大。
所幸,周遭众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包打听身上,无人关注她,她这声惊嚷,只换到狴犴的凝眸一瞪。
她赶忙收敛声量,挨坐到他身旁,悄悄问:「你这样做,真能救那小妾吗?你直接告诉了人类皇帝,谁是凶手?」
难怪,狴犴叫她别多管这事儿,原来他早就办妥当了。
狴犴态度淡漠,饮口汤,缓慢道:「能不能救,全看『人』的本领,交由他们自行去查,至于结果……也是他们所该共同承担、面对。」
他稍顿,不改浅然口吻:「我并没有点明真凶,只是让人类皇帝知道有此一案,若他们仍查不清事实,维持原判,也仅能说,是刘府小妾命该如此。」
凤仙不解:「为什么不明说?让他们清楚大夫人就是真凶呀!」
若说了,他们就不用浪费时间重新开审,弄个不好,再来个「大刑伺候」,尝皮肉痛的人,极有可能还是无辜小妾。
「人之罪,由人认定,数千年来,六界皆有共识,我不会再深涉。」言下之意,此事到此为止,他已经仁至义尽。
「嗯……至少你愿意为她这么做,特地走一趟,去向人类皇帝托梦……呃,显灵,刘府小妾若知,一定很感谢你。」
「我不是为她。」
让他为此事奔波,不是刘府小妾的冤,而是——
凤仙的泪。
他以为,她为刘府小妾而哭,因不愿再见她掉泪,他才去做了显灵之事。
即使事后他才知,她的哭泣非为小妾,是为了他……
狴犴抬眸,瞳心间,是那张姣美的脸蛋,纯真,纤丽。
说也奇怪,初初见她,她身上浓烈的嫌憎臭味,怎么变得微乎其微?
是他已习惯了那股味儿?
还是,在她身上留有气味的东西,消失不见?
「我知道,你是为了——心中熊熊燃烧的凛然正气!」凤仙眼光璀亮,俏颜上充满敬佩。
熊熊燃烧的凛然正气?那是什么鬼东西?
他没那么宏大的胸襟。
而他此刻心中熊熊燃烧的,只有对她那一案,所有细枝末节的在意。
「你留在龙骸城内,除了给雯鳐的金凤篦外,还有哪样东西没有带走?」狴犴突地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