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请长老暂时将她交予我,不派追兵缉捕,待查明疑云,我会亲自给凤族交代,把她带回。若当年是我出错,我难辞其疚,送她回到栖凤谷时,亦愿自请其罪。」
  反之,狴犴却只字不提。
  「既然龙子开口了,当然是没问题。」凤族长老不会不卖他面子,再怎么样,交好总比交恶强,只是心里很困惑:「是说,龙子心里认为,自己有错判的可能吗?」
  狴犴静默良久,才回道:「心里,并不认为错判。」
  「那何必浪费时间……」
  「也不想……有丝毫的可能,冤枉了她。」狴犴又说。
  信与不信,在心中拉扯。
  每当要信了她,獬豸的特殊血脉,就会狠狠敲醒他。
  每当不信着她,又好似听见自己责备着自己,瞧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听她茫茫待援的声音.怎还能一口咬定她是凶手?
  也不想……有丝毫的可能,冤枉了她。
  「龙子当时的神情,你真该看一看。」
  雯鳐说出这段过往,本是想令凤仙开心,让她知道,狴犴待她并非完全无情无心。
  可惜,凤仙听罢,心中灰蒙蒙,只有一个念头……
  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你要与七龙子道别吗?」
  很想,非常想,无比心痛的想。
  这一走,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他呀……
  她怎可能不想?
  但不能。
  凤仙激烈摇头,长发散乱。
  「不,我最无法见的,就是他。」
  她没那个颜面,而他,也不愿意吧?
  她做过的坏事,多少传入了他耳内,他却不曾来质疑她、来斥骂她。
  可见,他连瞄她一眼都不肯。
  不见她也好,她真不知道该端出何种神情,面对他……
  只是,好遗憾,回到暗牢之前,失去所有光明之际,不能将他的身影、面容,好好重温一遍。
  不然,就有更多回忆,能带入牢内,细细回味。
  这回,她在牢里,不会再骂他,她只会……
  想他。
  第7章(2)
  「喂,是要相送多久?!我们两只不是闲闲无事,跟你们这么耗上了。盯着她离开后,我们还得去巡逻!」房外,蟹将不耐烦嚷嚷。
  雯鳐正欲顶话回去,凤仙阻止了她,轻轻摇头,不让他们再起冲突。
  「我确实该走了,再晚些……我怕在海里迷路。」凤仙一笑。
  海,太宽、太广,东西南北全生得一个模样,若离开龙骸城,没了光,要茌海中找到路,不是容易事。
  「我送你一程。」起码雯鳐是海城人,对海的熟稔远胜过凤仙。
  「不要,不要害我舍不得走。」凤仙背过身去。
  雯鳐眼眶红着,默默滑下一串泪,凤仙举步朝虾兵蟹将走去,不容自己迟疑。
  「保重……仙儿。」
  这一声「仙儿」,使凤仙停步,讶然回首,雯鳐抿着唇,已经泣不成声。
  千言万语,这声「仙儿」,尽数囊括。
  凤仙绽放笑颜,甜如糖蜜,忍住想回身拥抱雯鳐的冲动,也忍住泪意,离开房门,心满意足。
  这一趟来到龙骸城,虽然真相令人难过,但幸好来了,才能得到这么多、这么美好的回忆,带进牢里,伴她度过漫漫岁月。
  凤仙虽有遗憾,但不后悔。
  别了,龙骸城。
  别了,狴犴。
  那抹身影,落寞、孤独,远扬离去,已是数日之前的情景。
  她太微不足道,来与走,激起的涟漪,短而易逝。
  几日过去,无人再提及、无人再想起、无人再评论着,她的心狠手辣。
  平和,才是龙骸城的原貌。
  「七龙子,您近来婉拒了仙界请托,不去替他们判案,龙主问,是不是身体有恙?需不需唤魟医前来,替您诊诊?」
  雯鳐奉来茶沫,也奉上关怀。
  「只是没那兴致。」狴犴意兴阑珊,手上书卷暂合,端杯就口,目光被微微的光芒所刺。
  澄黄的、碎灿的,来自于雯鳐发髻间那支金凤篦。
  它舞动双翼,薄平的佥片,组成一根根的羽,鲜活,细致。
  狴犴望着它,眸子不眨。
  他一直觉得……它很像鸡,喙尖羽蓬,再配上黄澄的金子色,多似雏毛未褪的稚鸡。
  有好几次他都想坦言,也几乎能想像,有人会发出强烈抗议,嘴噘得半天高,用软绵绵的声音,说……
  我是凤凰,不是鸡啦!
  「那支凤篦……」
  「是凤仙送我的。」
  「不适合你。」味道不对。
  金鸡……金凤篦还是配那只凤精,小小的脸蛋,圆圆的眼,说起话时,螓首微晃,篦上的翅跟着飞舞,仿佛活了起来。
  说得真狠。
  雯鳐苦笑,但无法反驳。
  海城有海城的衣着、发髻、打扮,她佩戴金凤篦确实突兀。
  「雯鳐不怕龙子生气,有话便直说了。虽然,众人对凤仙不谅解,但我纯粹以相处过后,凤仙给我的感觉,我所看见的她……我真的不认为,凤仙那么坏。」
  雯鳐娓娓而道:「她很单纯,也没有心眼,像个可爱的妹子,我无法讨厌她。她送我凤篦留念,这心意我希望能时时记着,将凤篦簪起,算是怀念凤仙……」
  「我并不是要你别簪。」狴犴没这么独霸,不会干涉。
  只是实话实说,不适合,非常的不适合,而且……让他不由自主想到凤篦的正主儿。
  明明离开了,身影和面容也该随之淡化,却留下一支凤篦,赌物如见人……阴魂不散。
  「凤仙应该回到栖凤谷了吧?……不知有没有遭受为难?」雯鳐看杯已见底,又动手斟满,嘴上喃着,忧心忡忡。
  「她一回凤族,就要关进牢中,终身监禁。凤精的寿命不算短,代表着凤仙得吃那么久的苦……」雯鳐又是一叹。
  「斟完茶,你可以下去了,别在这里扰我清静,坏我心情。」狴犴开口,没有与她闲谈的兴致,而是赶人。
  雯鳐也非不识时务之辈,话题就此打住,抱着茶壶,揖身退下。
  临行之际,莲步顿下,转身,补充几句:「龙子的心情,在雯鳐来之前,就已经很糟了,并非雯鳐所坏,龙子不妨去照照镜。」
  说完,健步如飞……飞也似地逃了。
  「胡言什么?」她到来之前,他好端端在读书,轻松怡然,无人干扰,何来如此指控?
  一面犯嘀咕,一面凝出小水镜,要看看雯鳐凭何乱说……
  他被镜里之人,吓了一跳。
  是他,又不似他。
  在他以为自己平静如昔,不受谁人影响,兀自优闲览卷,貌似与世无争,孰不知,旁人眼中竟是这模样……
  漫生的鳞,铁沉沉的颜色,覆盖他的肤,每一分、每一寸,都没有遗漏。
  他的鳞色没有大哥金灿,不若老三莹白,更不似老四鲜红,浓灰黯淡,沉闷闷的。
  兄弟总爱戏称他「铁面」无私,不笑时,加倍严肃。
  难怪,雯鳐说他心情糟。
  「冒出来做什么呢?」他摩挲着鳞,自己也不解。
  鳞,光芒冽寒,片片坚硬,固执地伫立肤上,不愿沉下。
  「没有愤怒、没有亢奋、没有狂喜,一片片抢着浮上来,原因为何?」
  他自问,鳞当然不会回答他。
  多可笑,连他自己都不知此时心情,是喜?是怒?
  有件事,倒是随即知道……低下头,准备重入书中天地,才察觉书竟是拿反了,从最初一开始……
  「这样也能读?真厉害。」
  「当然不能。」狴犴应道,将书翻转回来。
  以为上一句话,是自己心底之音,刚回答完,却见火般的红发,在眼前飞扬。
  「狐神大人,怎有空来?」狴犴扯唇,客气招呼,实际上,敬意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