蹙起的双眉,画出一道淡淡哀伤。
亦骅把行李留在外头,长腿跨过篱笆,走到她面前。
她的视线停在他腰间,不敢往上移,她害怕证实自己的幻想只是幻想。
手像触电似地发麻,她一动也不能动,整颗心鼓噪着、拧扭着,搅动酸液四处逆流,她的气管被堵住了。
「为什么不敢看我?」亦骅所有的疑虑,在见到她、听见她对小女孩所说的话之后,已全部消声匿迹。她仍然在乎他,在乎那个曾经宠爱她的二哥。
她依言困难地抬起头,在目光与他对上的那个分秒,泪水蓄满眼眶。
他勾起她的下巴,定定注视着她。「久违了,我的亮亮。」
二十五岁的沐亮云,依旧明艳美丽,稚嫩的美被知性美取代,眼睛清澈明亮,浑身上下散发出成熟的女人香。
她痴傻地望住他,尽管岁月在他脸庞添入几许风霜,但掩不住的温柔仍然凝在眼角眉梢。
二哥更温文儒雅了,这样的男人走到哪都会引起女人动心,但……除了姐姐,他哪需要别人的心?
她又垂下了眉睫。不懂他怎么会来?来做什么?他从哪里知道她住在这里?是谁给他的消息?是他与姐姐幸福了,便记挂起妹妹是否平安?还是景丽出现问题,需要她出面承担?是不是林道民再度成为他们的威胁……
她一口气想出许多他出现的理由,各式各样都有,就是没有一个「他想我,他爱我」的理由。
「如果你肯,我乐意再次包容你的任性。」他再次开口道。
亮亮秀眉微蹙。二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包容?为什么?他要她再回去当他的小妹妹,让他再次照顾她,像小时候一样吗?
难道她在信上没说清楚?她一定忘了告诉他,她已经长大可以负责自己的生活了。
事实上,她的确做得相当好,这六年她没有白过,娇娇女经过千锤百链,也懂得了社会艰辛,她学会看人脸色、学会妥协、学会把自己摆在最末位,她学会和周遭的人和平相处、学会倾听别人的声音。
她沭亮云已经不是当年的小讨厌,邻居喜欢她、出版社喜欢她、朋友喜欢她、读者喜欢她,她再也不是人际关系坏到令人发指的家伙。
她自己可以过得很好,不再需要哥哥照顾了。
「看你的表情,似乎不太欢迎我?」亦骅维持着他一贯的斯文笑颜,温柔得几乎能掐出水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思绪沉淀了好一阵子后,她缓缓开口。
他把手上的书扬了扬。
看见那本书,她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了。「看来我该打电话和出版社讨论一下作者的隐私问题了。」
「不要诬赖出版社,是网友留言,说这栋童话小屋是她父亲的杰作。」
亮亮愣了下,随即轻轻点头。那则留言她看过,可她没想过有人会凭一则留言就找来。「你怎能确定……」
「我不能确定,只是碰运气。幸好,我的运气不差。」
又沉默了半晌,她终于问出最想问的一句话,「你来做什么?」
「我欠你一个解释。」说完这句话,他却没有给她任何解释,反而是一转身,走到两个办家家酒的小女孩身旁。
她没问清楚他欠自己什么解释,就把人迎进家门,这种行为实在有欠思量,她知道。
她也没给他倒茶水,自己就直接进入厨房煮晚餐,好像他本来就是这个家的成员,这种行为更糟。
慈慈问他:「你是谁?」
亦骅仅仅凭恃着堇瀚那句「总觉得书本里的女孩,有一双二哥的眼睛。」就直觉回答,「我是你爸爸,你不记得我了吗?」
亮亮发现自己听到这段对话时,非但没有生气地拿起菜刀追杀出来,嘴角还勾起一抹笑意,不禁对自己的表现感到彻底失望。
她怎能让他轻易地走入她家?怎能一声不吭,再度让他进入她的生活?他们早早就分道扬镳了呀。
但在她想要阻止他的理所当然时,他已先一步问慈慈,「要不要先洗手?」
慈慈说:「不行,妈咪说,玩过泥巴要先洗澡。」
他问:「要不要爸爸帮忙?」
「我会自己洗,妈咪说不可以依赖别人。」
「可是你还小,偶尔依赖一下没关系。」
她懂事地摇头。「妈咪说。我是姐姐了,要学会独立,将来才不会吃苦。」
慈慈说出的许多句子里都有「妈咪说」,可见亮亮一定经常和女儿对话,并且相当在意女儿的性格养成。他猜,她不想自己养出第二个任性亮亮。
一股心疼涌上亦骅心头,他想起热爱淋雨的亮亮,想起总是把下巴抬得高高的亮亮,想起用自己的方式关心兄姐,却被严重误解的亮亮。
其实,认真想想,她并不任性。
那本书替她解释了若干答案与心情,于是他明白了,亮亮不是热爱雨季,而是雨水能够掩盖她的哀戚;亮亮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比堇韵能干,才找林道民麻烦,而是为了替堇韵出口怨气;亮亮不是痛恨堇韵插在他们中间,而是无法排解自己的矛盾……他误会了她这么多,怎么不欠她一个解释?
他走进厨房,看她熟练地拿着锅铲做菜,以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亮亮啊,竟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变成一个小妇人,用着他们不晓得的方式生活着了。
「我对堇韵的认定,早在她嫁给Norman的时候就结束了。」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亮亮停下手边的工作。二哥千里迢迢而来,就是要对她解释这个吗?
何必呢?他们之间的问题,不是他爱不爱姐姐,而是她根本不是他想要的女人啊。
这几年,她想通了,想通自己对姐姐的敌视不但幼稚,而且可笑。
「嗯……那也不关我的事了。」她低下头,继续搅动锅子里的食物。她没有经验,不知该怎么对待自己多年不见的前男人——有趣吧?她连「前男友」三个字都不敢用,因为那是名不副实的字眼……
但确定的是,不管心底有再多埋怨,她都无法对他视而不见,因为这个男人,就算过去了六年,他的身影也从未有一天……离开她心间……
亦骅不管她的反应,继续地往下说:「我反对爱情、痛恨爱情,我讨厌爱情存在。」
什么意思?亮亮皱起眉,不理解世界上怎么有人会仇视这样甜蜜的事情。
「我的亲生父母因热恋结婚,婚姻却只维持了短暂几年就演变成暴力家庭,因此,我认为成功的婚姻要件不是爱情,而是适合的人。」
堇韵和我同时来到沐家,虽然妈妈疼爱我们,但有许多时候、许多心情,我们仍然只能对同龄的朋友讲。我们走得很近,都有个酗酒父亲的出身背景,堇韵是个好听众,她不厌其烦地听我一遍遍讲述着过去,而我说越多,心中的怨恨就越减轻,因为她,我不再愤世嫉俗,所以我喜欢堇韵,认定她是最适合我的女人。」
这件事不必二哥搭十六个钟头飞机特地来解释,大哥已经在她离去的前一晚,对她说分明了,二哥对姐姐的认定,的确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
「第一次受挫,是在上大学之后我送堇韵情人节礼物,她却要我把礼物送给别人,她说我只是二哥。」
提这些做什么呢?二哥是想解释自己有多死忠吗?当时她人在场,该知道的、该懂的,她全部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