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恨堇韵吗?都那么多年过去了,现在谈恨又有什么意义?更何况,他们是亲人,再多的仇恨误解都无法改变这关系。
对上儿子投来的疑惑眼神,钟亦骅挤出一丝笑容,捏捏他的脸颊安慰道:「没事。」
他是个温柔的男人,然而仔细看,眉心皱起的川字承载了太多忧郁。
「别谈这个了。」他对杜堇韵道,然后低头喝了口咖啡。太甜。
他想起那年亮亮桌边的黑咖啡……明明是爱吃糖的年龄,她却让黑咖啡来折腾自己的味蕾,比起她为兄姊们做的,他们对她……真的很糟。
不谈亮亮,钟亦骅和杜堇韵便没了话题,他把视线转到儿子身上。
看见儿子专注玩着计算机的眼神,钟亦骅想,将来他也会用这样的专注看着某个女孩吗?希望他的爱情会比自己平安顺利。
半小时过去,他们依然相对无语,杜堇韵看了眼手表,心想自己该走了,于是从包包里找出一本原文书,放在桌面上推向他。
「送你一本书。」
钟亦骅看了眼书名——《Raininggirl》。
封面上是个穿着白色纱裙的小女孩,她赤裸着脚,拿着一把透明雨伞在草地上跳舞,点点水珠挂在伞缘,她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
「这是乔乔的洁儿妹妹?」他直觉问。
「不是,是我在机场候机时逛书局看到的。一发现这本书,我就想把它买下来送给你。你翻翻内页,内页还有好几张照片,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小女孩有一双二哥的眼睛。」
「这本书你看过了?」
「我哪有时间?一上飞机就开始整理开会要用的资料,但……你觉不觉得这封面会让人联想到亮亮?」
钟亦骅无法不同意。
亮亮最爱雨天,一下雨她就会脱掉高跟鞋,冲进院子里的草坪跳舞,没人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喜欢下雨的日子。
「谢谢你的书。」他把书收下。
「我们先走了,难得回来一趟,要拜访的人很多。」
「快去吧,晚上早点回家,我和大哥替你接风。」他没让刚才的对话影响两人的关系。
「大哥还是那么忙,他什么时候才要和果果结婚?」
「他说,找到亮亮,他就结婚。」
「大哥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在没有确定亮亮幸福之前,他不会为自己做打算的……辛苦果果了,是我误了你们大家。」
「别再讲这个了,对大哥、对果果,也都别说。」他认真道。
她定定地望着他。直到这时,他仍然要维护她?她再次质疑自己,从前怎会错失他这个好男人?
叹了口气。也许一切都是命定吧!
杜堇韵替儿子收好礼物,拉起他的手准备离开。
离开咖啡厅之前,乔乔扑身和爸爸拥抱,在爸爸耳边轻语,「爸爸,我爱你,好爱好爱你。」
钟亦骅的手圈紧儿子小小的身体,也告诉他道:「儿子,我爱你,好爱好爱你。」
这是他们的通关密语,每次见面、每次通话,都要用这几句做结束。
爱,要说出口才算数。在很多年前……这句话,也是他和某个小女生的通关密语。
第五次挥手之后,他再也看不见儿子的背影。
他还有时间,不急着离开,于是坐回了位子上,打开书。
第一页,小女孩对着镜头微笑,她的笑容灿烂夺目,如耀眼阳光。
堇韵弄错了,她哪有他的眼睛,她有的,分明是亮亮的笑脸。
我生命中的前十九年,住在多雨的台北,但直到我十八岁那年,我才爱上雨天。
「你是个坏女孩!」很多人都这样对我说,于是我一天天的被洗脑,觉得自己是个很坏的女孩。而既骄恣又任性的女孩,怎能让人看见自己的弱点?
因此我爱雨天,可以在雨水里尽情哭泣而不被发现。
我跳着舞,踩碎自己的悲凄;我唱着歌,吞下满肚子哀泣;我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入土里,却没有停止过脸上的笑意。
爸爸说,我有一张阿波罗笑脸,我一笑,百花绽放、群鸟齐鸣。我的笑会让悲伤的人感到幸福,让忧郁的人得到力量,所以我得笑、不能哭。活在这个世界已经够苦了,我得尽力,让苦涩的世界得到欢喜。
坏女孩什么都不会,只会笑着哄人开心,那是我微薄的能力,当然得尽心。
只是偶尔,坏女孩也会心酸、心痛、心生委屈……
幸好有雨水为我洗涤……
第1章(1)
爸爸问:亮亮怎么会爱上二哥的?那时我想不出答案,只能回答,「我爱他,很爱很爱。」
之后,我花了很多时间认真寻找这个答案。
我讨厌上小学,因为幼儿园的小朋友对我说,他们的妈妈会带他们去新学校、会去参加学校的恳亲会和老师聊天,我没有妈妈,所以讨厌看同学跟妈妈撒娇……我的手没有妈妈牵着。
我讨厌这样。
开学前一晚,我不想上床,不管姊姊怎么哄,我就是要等爸爸回家才肯睡觉。我打算向爸爸撒娇,说他不陪我上学我就不念书,然后再笑着对他耍赖,一遍一遍的对他说:「爸爸,我爱你,好爱好爱你。」那么他就一定会把时间空出来,带我去上学。
可是大哥将我抱上二楼,放在床上,拉起棉被逼我闭上眼。
我不肯,一直吵闹尖叫,非要等爸爸回家、承诺陪我上学才愿意睡觉,而大哥用尽方法,就是没办法逼我闭上我已经充满血丝的眼睛。
二哥无可奈何的走到我床边,亲亲我的额头、让我枕在他的手臂上。
他说:「亮亮不怕,明天二哥牵你去上学。」
他知道我害怕啊……那一刻,恐惧飞走了,担忧不见了,我靠在二哥的怀里沉稳了呼吸。
我的二哥很温柔,他有温柔的眼睛、温柔的声音、温柔的大手……他的温柔,让我的固执妥协。
开学日,二哥帮我穿制服、帮我梳头发、帮我把铅笔盒、水壶放进崭新的书包里,他牵着我的手一路走到学校。
天气热,热得我们的掌心都冒汗了,但他的手始终没有放开。
他帮我找到教室跟座位,用抹布把桌椅擦得干干净净,连踩脚的木条都没放过。
他做得很仔细,旁边的家长看见了,感动地对自己的孩子说:「你看,人家当哥哥的这么照顾妹妹,你却老欺负妹妹……」
他没回自己的班级上课,就坐在教室后面陪我适应新环境。我被同学绊倒,他立刻把我抱进怀里轻拍轻哄,还在我嘴里塞进一块巧克力;我功课写错,他帮我擦掉,一笔一划慢慢教导我。
老师问他,「为什么不回六年级教室上课?」
二哥推推他的眼镜对老师说:「老师,对不起,我的妹妹很任性,我不放心。」
这句话我听得很清楚,从那刻起,我认定了自己只要一直任性下去,二哥就会不放心、就会牢牢地牵着我,不管我的手心是不是热得冒汗。
为了二哥,我很乐意无限制地任性下去……但谁晓得这个错误认定,让他吃尽苦头,也让我成了讨人厌的坏家伙。
记得那个下雨的傍晚,二哥带着雨伞到教室接我下课,我看着黑黑的天空,皱起了眉头。不喜欢漂亮的新鞋子被雨水弄湿,于是我噘着嘴,闹脾气。
二哥想半天,最后叹气道:「我背你吧,小肥猪。」
一把大大的伞,两个重重的书包,二哥背着我辛苦地走过操场跑道,我却在他的背上大声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