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掀开那饭锅上的木盖,他就瞧见里头炊了满满一锅的白饭,远远超过她一个人能吃的量。
知她是为了他才煮这么多饭,嘴角不觉悄悄轻扬,他拿起饭勺添了高高一碗,坐回位子上,瞧着她道:「你知道,我送书到岳州城刚回来,本也不觉得饿,谁知远远就闻到豆腐香,害我馋得口水直 流,等我一回神就进来了。你蒸笼里是啥?味道挺香的呢。」
瞧他一脸馋样,她回身把蒸笼里的菜也拿了出来。
「咸蛋肉泥蒸豆腐。」她将菜碗搁上,也坐了下来,拿起碗筷,道:「配饭吃的,味道重。」
他尝了一口,她忍不住期待的看着他。
这家伙从小就挑嘴,爱吃也懂吃,不好吃的东西,他是怎样也不会再入口的。
「你加了胡椒?」他瞧着她,又吃一口。
「嗯。」见他吃了第二口,她微微一笑,问:「怕腻,提点味,很奇怪吗?」
「不会。」他摇摇头,筷子夹起青脆的丝瓜入碗:「挺好吃的。」
见他不客气的开吃了起来,知他喜欢,她心情莫名的好,也跟着慢慢吃起自个儿的晚饭。
自从易家少爷说要教她写字之后,转眼已过了十三年,那天在岛上,她还以为他说说而已,等时过境迁了就会忘记,谁知道几天后他真的带着一本书到她家来找她。
那会儿,她都以为只是他一时无聊,所以借故寻她开心,八成教她两回就算了事。
谁知,他却来了不只两回,只要有空,他就会来找她,还送了她纸笔,一笔一画的教她认字,他从身边的东西开始教她,他教她豆腐怎么写,豆浆怎么写,教她水缸和铁锅怎么写,他告诉她那座好 大好大的池子是座湖,叫洞庭湖。
然后他教她看那本书,那不是什么困难的四书五经,那是一本小说,一本说书人会拿来说故事的书。
他还没开始教时,她已经好奇的翻看了好几次,好想好想知道上头是在说些什么,好怕他就来拿一回边腻了,可后来他真的只要有空,就会来,一字一字的教她认,告诉她那是什么意思。
虽然和其他的书籍相较,那本书没几个字,总共也才十来页,可她光是认完上头的字,就花了三个月的时间。
当她念完了那本书,他又给了她一本书,跟着又一本,跟着再一本。
她珍惜的翻看着它们,将上头的字一个个记进心里,任那些书里的天马行空,在脑海里翻腾。
她好喜欢看书,真的非常非常喜欢。
在书里,那儿有另一个世界,书里天南地北的,什么都有。
看了书,她才晓得,为什么人们要过年,为什么过年要包水饺,又为什么要放炮仗;看了书,她也才晓得,原来京城是在北方,而她住在洞庭水乡旁,而东边那儿的尽头,竟还有比洞庭湖更大更宽 广的水乡,那儿不称做湖,称为海。西方那儿则有好几百里地全是沙子,寸草不生的地方。
他比手画脚的和她解释,书里哪些事是真,哪些事是假,如果她没见过的东西,他若是能找到,便会特别带来给她瞧,或带她去瞧瞧。
那时日,是她最开心的日子。
即便后来她发现,他在人前总装没看见她,他总是在私下才会来找她。
起初察觉这事时,她有些难过,可她不怪他这么做,他是纸坊的少爷,他有他的难处,有他的面子要顾。
他对她很好,已经很好。
他教她识字,告诉她那些字该如何正确的发音,让她了解许多许多她以前从来不懂的事,爹爹本就不是多话的人,也没时间和她闲聊,应天堂的人对她虽好,却也不是人人都有空和她说三道四,是 易远让她了解这个世界。
他把她当朋友,什么事业会同她说,无论开心的,抑或不开心的,都如此。
对她来说,这就够了。
她很珍惜他这个得来不易的朋友。
他十六,她十三那年,他娘病了,他接手了家业。
那之后,他没再来过,但每当易家纸坊里有新书印行,她总能在家门口发现一本用油纸包好的新书。
然后,有一天,油纸包没再出现了。
她知道,朋友的缘分,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
偶尔,她会在街上远远看见他的身影,她也就只远远的看着,想着两人之前,曾经有多么熟悉,曾经也是朋友。
一年两年过去了,三年四年过去了,曾经的熟悉变为陌生,她从小丫头,变为姑娘,他则从小霸王,变成城里举足轻重的纸商。
她原以为,他与她之间,不可能再有什么交集。
因此当她十七那年冬,她再次和他于街上撞在一起时,她真的没想过他会认得她,所以她道了歉,便转身离开,没有多加攀谈。
谁知他却追了上来,拉住了她。
「冬冬。」他在她抬头时,拧眉看着她说:「干嘛装不认识我?」
她眨着眼,愣看着他。
「我是易远啊,你忘了?」
她没忘,她一直记得他曾对她的好。
「教你写字的那一个。」他说。
「我知道。」她满脸通红的看着他,道:「我只是以为……我不知道你记得我……」
「你开玩笑吧?」他不可思议的看着她,面露不悦,「我怎么会不记得?」
她愣住,以为自己看错,想回问,却又发现他抓着她的举动,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忙提醒他道:「你不是在谈生意?你朋友在找你了。」
差不多在这时,他的同伴也走了上来。
如她所料,他回头一看,便松开了收,她心头微紧,无端又抽疼,怎知他却又回头,瞅着她说。
「晚点我去找你。」
没等她反应,他就转身朝友人走去,一同回到了那栋名闻四方的悦来客栈。
她呆看着他,久久无法回神。
那一日,她回到家,坐立不安的收拾着东西,重复挑了好几次黄豆,直到夜深,才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在等他。
晚点我去找你。
他说。
她无声自嘲的笑着,人家那只是说说而已呢,都三更半夜了,就连猫儿都睡了,就她傻傻的当真。
冬冬压着心中莫名的怅然与失落,掩上了门,拉上了闩,洗了手脚,吹熄烛火,合衣躺了上床。
窗外明月高挂枝头,月旁有着淡淡的一圈月晕,她闭上眼,教自己睡,却难掩胸中的闷。
第3章(2)
那一夜,睡得昏沉不安,丑时刚过,她就爬了起来,准备将泡好的黄豆拿来磨,谁知才刚开门,就见他靠坐在她店门口睡觉,她门一开,他就往后倒了进来。
她吓了一跳,怕他磕着了脑袋,忙跪下来伸手去接他的头,刚刚好即使用大腿和双手接住了他。
「你怎在这?」她惊疑不定的问着那张开眼的家伙。
「昨夜我和人应酬,过来时你已经睡了。」他枕在她大腿上,往上看着她,傻傻的笑着:「我想你起得早,等一会儿你就会醒了。」
因为是倒着的,他说的话,她只懂了一半,可一半也就够了,他满身的酒气,一嘴酒与蒜、肉和鱼的口臭,这补足解释了另一半。
他闭上因酒醉浮肿的眼,喃喃道:「我好累,再让我躺一下,一会儿再叫我。」
这男人可知他现在是枕在她腿上的?
她傻眼看着他,可他已经开始打起呼来。
老天,虽然现在才丑时刚过,街上没人行走,可等天亮就不是这回事啦。
要让人瞧见他睡她腿上,那可不是三言两语的闲话能了事的。况且,他整个人可是躺在门槛上的,这里睡能舒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