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元二十八年。春。
莫诗敏从梦中醒来,惊出一身冷汗。
她呆呆地看着房顶,爹爹、母亲、李海廷、莫鑫敏、莫芬敏……无数人的身影在她脑中,像走马灯似的不停飞转。
令人作呕的真相、受贪婪所控的狰狞面容、阴暗而肮脏的人性……泪水悄悄滑过她的颊边。
诗敏下意识用手心抹去泪滴。是热的叮当温热触感从掌心传来,她倏地睦大双眼。
感觉得到?她居然能够听觉到温热?!
她犹豫地伸出手,小心而谨慎地触向床边的青色纱帐,胸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一下下,迫得她呼吸喘促。
一寸、一寸再一寸,她的手向前缓慢移动。
碰到了!她的手没有穿过纱帐而是碰到纱帐,张开五指,她将纱帐轻轻握住,闭上眼睛,她能感觉柔软的纱帐在掌心磨着。
她没死?!又或者……她活了!
猛地从床上弹坐起,诗敏拉拉棉被、抱抱枕头、敲敲自己的大腿,她不停触摸看所有自己能够感受到的东西。
她转头,张大眼睛,看向床边的棉布娃娃、雕着石榴花的床头木刻,簇新的梳妆台,特制的小桌子、小椅子,当熟悉到令人心惊的场景跃入眼帘,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里是、是他们晋州老家啊!她怎么会回到这里?这里已经被卖掉了呀。
说不出是惊讶是欢喜,她自床上跳起来,等等,那是她的手和……脚?
她怀疑低头,拉高粉色裤管,短短的、圆圆的腿,胖胖的、粗粗的指头,白哲的腕间带着一只通体翠绿的小玉镯。
镯子?这镯子摔碎了,在她五岁那年。
难道倏地想起什么似的,诗敏挪动屁股,费力地从床上跳下,飞快奔到妆台前面,她的身量不够高,得花费好一番力气,方能爬上椅子。
当她坐定,看见磨得光亮的铜镜中映出一张圆圆的笑脸后,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那是她,童稚时期的莫诗敏。
轻轻抚摸梳妆台,好新,这是她五岁时母亲相赠的礼物,娘说:我们家丫头长大了,要学着打扮自己哦。
她打开妆台,里面有娘给的涟子、金锁片,有红绒绳子和小娟花,芬敏每次过来,都羡慕得流口水,还问她娘,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梳妆台,江姨娘给她的回答是一巴掌,斥骂道:「谁让你是庶女,不是嫡女。」
现在诗敏明白了,问题不是嫡庶,而是娘的嫁妆丰厚,而江姨娘的嫁妆少得可怜,她那些话不过是想挑拨芬敏同她竞争罢了。
是作梦吗?
她咬咬指头,疼从指尖传来。
会痛,所以现在不是作梦,那么是她作了一场梦,梦见自己长大,梦见娘、哥哥以及自己的惨死?
摇晃两条小短腿,她跳下椅子,走到娘特地让长工为她做的小桌子、小椅子边坐下。
这里是她认字念书的地方,娘常常说:丫头啊,你爹看不起娘是商家子女,你得为娘争口气,念书、认字,将来当一个大才女。
诗敏打开桌子下方的抽屉,里面有几本册子,前头几页附有注记,那是师傅已经教过的。
她翻到后面,师傅尚未教的部分,逐字看过、念出,认得,她每个字都认得,也都明了它们的意思。
心一急,她把所有的册子都翻出来、快速浏览,所以……她把书卷成一桩抵在下巴处,凝目深思。
所以不是梦,她的确经历过她人生的十七岁,的确见证过所有肮脏卑劣的事,也确实走过死亡……只是,她重生了,上苍听见她的不甘心,愿意给她一个扭转人生的机会?
想求证什么似的,诗敏离开小桌椅、走出屋外。她要去看看娘,看看她是不是像记忆中那般模样。
出门时,她跨过门槛,却忘记自己身量变小,脚只是略略一抬。
短短的腿跨不过高高的门槛,待脚绊上了,她方才知觉,可整个人已经受控不住往前扑摔。
砰!
好疼,她痛得咬牙切齿。红了双眼,她翻身坐起,低头拉高裤管,看见红肿一片的膝盖和小腿,还好没有破皮,不算严重。
她小手撑着地面,打算自己爬起来,却发现腕间的翠玉镯子被摔成两截,舍不得啊,她很喜欢这个镯子的。
诗敏抬起钩子,孩子气地想把它们兜起来。
突然间,像是谁拿把刀子狠狠劈杀过,一口气将她的心脏给劈成一半似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淌落。
不过是个镯子啊,再好的东西她都见识过,可她居然放声大哭,直觉想找母亲哭诉?
她在搞什么,这么幼稚的念头,她不是五岁,是十七岁啊!
她这么想着,可两条腿仍不由自主往娘的房间方向跑去,方跑过几步,骤然停下。
她想起来了!
镯子碎掉那天,她哭着往母亲屋里跑,奶娘拿她没法子,母亲不停哄她,还给她剪小纸人,才使她破泣而笑,然后、然后……哥哥的死讯就传来了。
婢女急急冲进屋里说:钫敏少爷掉进池塘里。
娘惊惶失措,扶着奶娘踉踉跄跄跑进园中,待她跟着娘身后跑到池塘边时,哥哥已经被捞起。
他躺在草地上,面容惨白、身子冰凉,在娘抱起他时,眼耳鼻口缓缓流下鲜血,那是冤死之人在向亲人哭泣啊。
不行,她不能重蹈覆辙!诗敏扔掉碎镯子,转身转往园子方向跑去。
还来得及吗?她来得及救钫敏哥哥吗?
快啊,再跑快一点!
那个毒妇就要害死哥哥了呀,她真气自己,为什么腿这么短不能再更快些,她恼恨,她一面跑一面哭。她哭求着老天爷:如果你愿意让我重生,请给我机会,让我改变这一切……
她从没有跑得这样快过,她很喘、心跳急促,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从胸口跳出来,她不管不顾,只不断哀求着上苍。
终于,诗敏跑进园子里,她远远看见莫鑫敏躲在一裸大树后头,她靠到他身边,发现他双眼直楞楞地望向池塘。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她看见莫鑫敏的娘一江媚娘狠狠一巴掌甩往钫敏哥哥脸上,钫敏哥哥接连几步退到池边,尚末出声抗议,江媚娘一不做、二不休,趁着钫敏哥哥未站稳脚步,一伸手,将他推进池子里。
见人落水,江媚娘四下张望,看看左右无人,全然不理会钫敏哥哥的呼救声,还加快脚步跑离现场。
诗敏一楞,竟然忘记救人,直到江媚娘离去,她才回神。
倒抽口气,她从大树后头跑出来,眼睛四下搜寻,发现塘边的长竿子前方绑着一张小网子,那是长工用来打捞池塘落叶用的。
她不多想,抓起竿子就往钫敏哥哥身边递去。
莫钫敏越是挣扎,离岸边越远,眼看竿子就快要构不到。
她张口,稚嫩的嗓音响起。
「二哥别慌,抓住竿子,我拉你上来。」
嘴上这么说,其实诗敏害怕恐慌,手不断颤抖,好几次竿子无法推近。
这时,一道笃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丫头,越是遇事越不能慌张,沉着才能挽回颓势,没定才能扳回局面。
那是凌师傅的话,用力咬住下唇,她告诉自己,她必须救回二哥!
顾不得自己会不会表现得太像大人,她提气,放松声音,对着池中的哥哥说:「二哥不要急,没事的,先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气,不要挣扎、放松身子,就能攀住竿子,别害怕,诗敏会救你。」
像是听进她的话似的,莫钫敏手脚停止扑腾,任身子缓缓沉入水中,待下一个浮起,他用力吸口气,把头转向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