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是怒极了,一时冲动忍不住开口,一篇话说完,手颤抖不已,可脸上的怒气依然压下莫历升的张扬,让他垂目自省。
见她这样,庄柏轩悄悄对她一笑,望见他的笑脸,她啦下紧张,深吸气。
云娘的话虽过激,却字字在理,这话拿出去,没有人可以指出错处,莫历升听了,半晌无言。
「少爷回来了」奶娘呼道。
只见穿着青袍皂靴的莫钫敏急急自外头走进,看见妹妹跪在地上,不多言,他走到妹妹身边,与她并肩齐跪。
悄悄地,他握住妹妹的手,给她一个安心的笑脸,低声道:「不怕,凡事有哥哥在。」
诗敏点头,露出一丝微笑。
「父亲大人,儿子瞒着您参加科考之事,全是我的错,与妹妹无关。」
莫历升抬眼望向眉目清朗、性情温润的儿子,以及拥有按美容貌、大方气度的女儿,看着他不卑不亢的态度,再想想家里那个只会玩鸡斗狗、成日与一群执给子弟厮混的大儿子及任性骄纵的大女儿……
唉,他深深叹息,争什么呢?媚娘同宛娘争了一辈子,可就算宛娘不在了,光是这对子女,就赢过她千百。
莫历升苦笑,孩子的舅母说得对,他有什么好怨恨的,这对子女早已让他当成弃子,放任他们自生自灭,如今自己又有什么立场来质问两人,何况,若不是他们替自己在父母亲面前尽孝,丁忧三年,或许官场上早已没有他这号人物。
「这件事别再提,殿试的日期出来了吗?」他转开话题问。
「是,还有十余日。」莫钫敏低声回道。
「你起来吧,把行李整一整,带着你妹妹回家,总不能一直在你们舅母这里叨扰。」
诗敏猛然抬头。回去?绝不!
她想回嘴,哥哥却握了握她的手,对她轻摇头,让她不得不把话给香回去。
莫钫敏对父亲拱手道:「请爹爹原谅,儿子不能遵从父亲所言。」
他才说完,江媚娘立刻怪声怪气说:「对,这才是有眼光呐,跟着有钱的舅母吃香喝辣的,日子过得多张扬啊,瞧瞧,这里的院子那么大、下人那么多,何必回那个穷酸破落的莫府,跟着过苦日子。
江媚娘的话引得莫历升火气窜烧,他冷声道:「好啊,念书念到连孝道都不懂,真是了不起。」
莫钫敏一笑,并没有因此而被激怒,他依旧保持着温和口气,轻言说:「请父亲息怒,娘从小便教导我和妹妹,受人点滴恩,必还以大海情。舅母在我们活不下去的时候伸以援手,照顾我们、培植我们,如今舅母正打算广开商铺,正是我们兄妹有机会报恩的时候,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时候背弃她而去。」
「开商捕?你都要当官了,居然还和商人纠缠不清,你就毫不顾虑自己的名声吗?」
听着父亲的话,诗敏再也控制不住满腹怒火。当年不就因为母亲出身商户,爹爹才会轻待?现在,事实已经证明,商户女所生的子女比官家子女的家教要强上千百倍,他还要说出这等迁腐言论!
「爹爹,事业无贵贱,士农工商皆是大齐百姓,女儿不认为几个铺子就能伤害哥哥的名声,倘若哥哥不思上进,日日眠花宿柳、惹是生非,才真的会伤爹爹的名声。
「何况,若他日言官知晓,哥哥在孤立无援时来依附舅母,一朝飞黄腾达,立刻将舅母抛离,随着当官的爹爹而去,此事传进皇上耳里,皇上会怎么想哥哥,是忘恩负义?还是翻脸无情?如此,哥哥还能有远大前程吗?」
此话的前半段,明里暗里指的就是莫鑫敏,他那些鸡呜狗盗的事,让爹的官誉一日不如一日。
这话白是把江媚娘气得火冒三丈,她本想出言相驳,却被丈夫的警告眼光所阻。而后半段,让莫历升哑口无言,分明不甘心,却也知道女儿字字在理,找不出话来驳答。
莫钫敏微微一笑,拱手道:「父亲大人,您正值盛年,在仕途上仍有大好前途,而家里有大哥、芬敏在跟前尽孝,还有江姨娘在身边伺候,尚且不需要儿子,他日……父亲若有需要,儿子自然会回府照顾。」
他和诗敏一样,口口声声「江姨娘」,打死不喊一声母亲,那不只是在江媚娘心底扎刺,更是在坚持自己的态度,他要让父亲明白,即便是有再大的规矩压着,江媚娘永远成不了自己的母亲。
话说到这分上,莫历升哪还有话可讲。
他缓缓摇头,脸上带着失意寥落。罢了、罢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要怪就怪他这个做爹的太狠心。
「都起来吧。」他叹道。
诗敏与哥哥互视一眼,心中感慨。小时候总觉得父亲可恨,分明是家里的支柱却护不了母亲和他们,如今他们已经成长,父亲的形象再不像幼时那般伟大。
认真想想,父亲不过是个耳根子软、满脑迁腐,却勤奋向学的书呆子,他哪是乡人口中的文曲星下凡?
娘错了,把希望寄托在这样的男人身上,他们不是娘,他们不在爹爹身上投注希望,他们要过好日子,就凭借自己的双手争取,没希望便没失望,没失望便无怨无恨,用这样的眼光看爹,他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谢爹爹。」两兄妹齐声道。
见事已平息,云娘向前一步,缓过神色,对莫历升微微曲膝。
「方才对莫大人言语不敬,还请莫大人见谅,只是这些年,心底为这对兄妹深感委屈,才一时心急……」她屈身一福。
「舅夫人别这样说,我……亦有不是之处。」莫历升扬手虚扶。
他望着云娘的仪态,心想,这也是个有教养的女子,钫敏、诗敏的好,该记她一份功劳。
「日后钫敏若是留京任职,自然会经常回府里探望父亲兄长,届时还望莫大人多加看顾。」她柔声道。
「那是自然。」
「莫大人也知道,我膝下无儿无女,手上这些财产也带不进棺材,早些年钫敏痴傻,我曾动过心思,想同莫大人讨个恩惠,将他过继到名下,可如今钫敏的身子恢复,光明前途亦是指日可待,我自然不敢动这番心思,只是寡居多年,这对兄妹实在合我的眼缘,我先把话给挑明了说。
「日后诗敏若是从我手里出嫁,嫁妆自然旱从我这里出,一百二十八抬,绝不逊于她母亲当年,若钫敏能娶进自己心爱的女子为妻,我定不会亏待这对小夫妻,买房买婢,张罗打点一切事宜。我敢夸口,虽不敢同京里皇亲贵胃相比,但我这做舅母的,必让他们兄妹风风光光过日子。」
这话,讨的是兄妹俩的婚姻自主权,表面是对莫历升所言,其实就是在对江媚娘撂话,钫敏、诗敏日后的对象必须要她看得过眼,江媚娘别想以母亲的身分任意替他们兄妹作主。
「多谢舅夫人对他们的看顾,他日他们若有成就,必不敢忘记你的大恩。」
诗敏扫一眼江媚娘欲喷火的双眼,刻意火上添油。她靠到父亲身边撒娇,勾起他的手,说:「爹,你心放心,诗敏长大以后会孝顺你心,也会孝顺舅母,没有您们,就没有今天的我。」
软软的娇嫩声调听进耳里,莫历升便是有再大的火气也消了。他握握女儿的手,问:「既然如此,这些年怎么没有想到回去看爹?」
她低下头,目光闪躲,有意无意地朝江媚娘扫去一眼。「爹,女儿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