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慕华的所有臆测,在走进王府大门时,被下人们一句「王妃回府」给全部推翻。
他仿佛被雷轰到,怎么会?雅雅看起来才十几岁?十几岁的——猛地,他真想用力巴自己的后脑,笨,古代本来就早婚,而且,他怎么会没有注意到雅雅梳的是妇人发髻呢!
王妃,她这个王妃是当得多不幸,才会生生世世不信任爱情?
黎慕华把自己从头到脚给洗得干干净净,连脚趾缝也不放过,他是爱干净的男人,无法忍受自己这个又脏又臭,苍老、角质层多到很吓人的身躯,因此他几乎把自己搓下一层皮。
洗过澡,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肩上,他坐回镜子前面,重新端详起镜中那张脸。他真痛恨这个时代的铜镜,即便磨得再亮,照起人来,还是比不上现代的镜子。
他细瞧老妇的眉眼鼻,眼睛还不错,尚称炯亮有神,虽然眼角有点往下垂,仍然可以从中看见智慧,两鬓霜白,黑色发丝已剩不多,而五官——算了,你能对个老太婆有怎样的期待?
他转个方向,望向雅雅为自己准备的房间。
这间房在雅雅的房间附近,布置得简单大方,靠墙处有一张床,上面的被褥枕头在他洗澡时,下人已经换上新的,湖水绿的被子让人心情舒畅。
床侧就是他身前的化妆台,台边有个架子,摆了洗脸盆和干净帕子,床的另一边有两个相接的长柜,房子中间,放了一张酸木枝做成的圆桌和四把椅子。
屋子简约舒适,他一个人住,足够了。
把头转回镜前,拿起牛角梳,他和自己的满头银发奋战。
唉,留了一辈子短发,现在要他梳发髻?如果这不算欺负,他都不晓得什么才叫做欺负了。
童女怎不直接让他附到男人身上,只是——如果真遂了他的愿望,在这个男女之防严谨的时代里,恐怕他想进入王府,或想离雅雅那么近,并非易事吧。想到这里,他哼笑自嘲,虽然恶毒,但他还真的该对镜子里的婆婆说声:「GoodJob,死得好!」门敲两响,黎慕华张口却说不出「请进」,本想起身去开门,但门先一步被推开。
是雅雅,她也打理好自己,换上一身雪白长裙,清新的银白色坎肩,头发放下来,松松地在脑后打了辫子,用丝巾在发辫处绑上蝴蝶结,整个人宛如一枝含苞白莲。
她很喜欢穿白色的衣裳?不论在古代、在现代,永远一身清新干净的白。
雅雅进门,身后跟了个婢女,手执托盘,盘上有文房四宝,和几本青皮册子。
「婆婆,你累吗?我给你带几本书消磨消磨时间。」黎慕华走到她面前,对她深深一福,答谢她的贴心,陆茵雅连忙扶他坐好,对婢女点头,婢女放下东西后,转身离开。
陆茵雅静静望着婆婆,不知道是因为那双睿智的眼睛,还是她含笑的脸庞,她让她想起自己的奶娘,那个会展开双臂拥抱她、鼓励她,任由她在怀里撒娇的奶娘。
陆茵雅接过婆婆手上的牛角梳子,笑说:「以往有仆婢、有媳妇帮婆婆整理头发,现在没人帮忙,婆婆肯定很困扰吧。」这么一下子就帮他找到台阶下?黎慕华太感激,连忙点头。
「我来帮婆婆吧,不过我手艺不怎样,婆婆只能将就。」她拿起梳子一下一下帮黎慕华把头发梳直梳顺,她一面梳一面说话:「小时候,有个最疼爱我的人,她不是爹、也不是娘。相较起我,爹娘更在乎的是我哥哥。」黎慕华理解,这是个重男轻女的时代,女性意识抬头,要等过千百年后。
「是谁?」他做了个手势,陆茵雅看懂了。
不过是个简单的手势、简单的眼神,他就是鼓动了她的说话欲念。
太久了,已经太久没有人愿意坐下来,听她好好说上几句话,太久没有人愿意理解她的心思,她已经孤独许多日子——「那个人是我的奶娘。奶娘的脸圆圆的、胖胖的,笑起来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她的膝盖不好,常喊酸痛,可每每我哭闹起来,她还是忍着痛、把我背在背上,一面摇、一面哄,趴在她宽宽的背上,再多的不顺也顺气了。」陆茵雅说了,说出她满心满腹的话,黎慕华对着她微笑,用眼光示意鼓励她多讲一些。
他需要更多资料来了解这个雅雅,了解她的成长背景、她的喜好兴趣、她的性格心情、她的婚姻甚至是在王府里的处境,才能分析出现代的她眉间抑郁,以及她害怕爱情的主因。
「八岁时,有个算命先生来家里,也不知道真是铁口直断,还是糊弄哄拐,他竟说我的命格贵不可当,长大后将荫父庇兄,光大家族,甚至断言,将来我必定主宰后宫,成为君王之后。
「预言彻底改变我的生活,本来我只须念点书、识点字,学些女孩子家的功夫,可这番预言之后,我父母亲决定将奶娘遣送出府,替我找两个教席嬷嬷,为未来的后宫生活学习、铺路。
「我哭惨了,死活不让奶娘离开,可爹娘还是让奶娘走了,我胡闹耍赖,想活活饿死自己,还扬言绝对不上课、不学习,除非奶娘回来。爹娘无奈,只好让奶娘重新回府里,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的胜利。」原来雅雅还是个麻辣丫头?黎慕华笑开,陆茵雅自镜子里看见,也跟着笑出声。
「婆婆取笑我呢。」摇头,不是取笑。黎慕华在水盆里沾了些水,在镜子上写下三个字——是欣赏。
「是欣赏呐,婆婆想不到我也有那样倔傲自负的时候,对不?为了让奶娘留在府里,我学得特别用心,不管是诗词歌赋还是琴棋书画,每一种,我都卯足了心力。所有师父都夸我极有天分,可唯有我自己心知肚明,哪是天分呐,我只是要奶娘一生一世待在身边。
「奶娘和婆婆一样,不大会梳头,总是随意用支木簪把头发绾上,那时我经常对奶娘说:『将来奶娘老了,茵雅天天给奶娘梳头发,好不?』奶娘每每听到这个,就会笑脸盈盈搂着我说:『小姐要说话算话呦,就算奶娘头发掉得没剩几根,也得帮我。』」说到这里,她停下来,抬眼,目光定在窗外。
黎慕华转身,拉拉她的手,用眼神询问:后来呢?
她缓缓吐气。「十二岁那年,我千求万求,想随奶娘回乡下走走,因我又乖又讨巧,再加上教习嬷嬷的赞赏,爹娘终于首肯,放我去一趟乡下,但派了几个侍从跟随。
「奶娘家乡办庙会,是六年一轮的建醮大会,村里扮观音的少年生了急病,临时找不到人,便有人来拜托奶娘,让我帮忙扮观音,那时年轻贪玩,只想着新奇有趣,便闹着奶娘,让我当一回观音。
「庙会过后有人上奶娘家,想访我一访,奶娘自然是不肯,相府千金岂能抛头露面见陌生人,那些访我不成的男人便丢下几句酸言酸语,说了:三流歌童、不足一哂。
「不过是闲话,却不知哪个多事人传回京城,爹爹震怒,辞了奶娘,我想循旧例,一哭二闹,吵得爹娘再度妥协,但这回爹爹铁了心,对我说:『现在你乖乖让奶娘回乡,我还肯给她五百两,让她买田买地,在家乡与子孙安享晚年,倘若你再继续闹的话,我就让人买下他们家租赁、赖以为生的田地,将他们全家人赶出去,届时,他们饿死病死或流落他乡,皆是由你一手造成。』「爹爹够狠,惩罚不了我的身子,便惩罚我的心,使我难受煎熬。我痛哭一夜,承认自己输了,只能把所有的金银饰物,和攒积的银两全赠予奶娘,她离去那天,眼睛肿得像核桃那样大,我抓紧她的衣袖,要她好好的、健健康康的,要她等我,等我出嫁,等我变成皇后娘娘,必定用八人大轿将她抬入皇宫,我要亲手给她梳头。」黎慕华的心被扯得微微发痛,难怪呵,难怪几句话,她便接手帮他梳头。转身,瞥见她眼角泪水,他一声喟叹,起身用大拇指为她拭去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