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她那年,她也不过是名甫满十四的妙龄姑娘,懵懵懂懂的不识人间险恶,却让府里护师给辱了清白。因为这个不该存在的孩子,她承受父母的责难、众人难堪讽笑的恶毒言词及目光,残花败柳的她最终仅能委曲求全,成为江青峰侧室,并在父母坚持下将已会唤她“娘娘”的娃娃恶意遗弃街边。
她的哀愁却未打动冰人似的白云合,他依着石狮,眼神落在夜里黑墨似的湖面,嗓音听不出情绪。
“不得已的苦衷,所以可以无情欺骗她,让她傻傻的等、傻傻的盼、傻傻的冻死在街头?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抛弃一条生命,任她自生自灭?”白云合嗤笑一声,眼神越发冰冷,“好个不得已的苦衷。”冠冕堂皇!
若当年无人拾回红豆,她早化为雪中冤魂,连自己为何而死也不清不楚。
江夫人无言以对,默默垂颈,半晌才道:“让我补偿她……”
“从你离弃她那一天起,你就丧失这个资格。”他半丝机会也不施予她。
“求你,让我补偿她!她会原谅我的……”江夫人双膝一跪,嘤嘤低泣。“她在盼着我回去寻她,白公子,你听不出来吗?她还要我这个亲娘呀!”
“没错。她还要你,但你不要她,在那场风雪里,你没有回头。”他曾派人停伫于汴京月余,原是希冀娃儿的亲娘良心发现再度回到弃置现场,但她没有回来,存心放娃儿冻死在风雪之中。
她已经丧失为人母的权利。
“有她没她,对你又有何差异?有她,你能认吗?你如何告诉她,你是抱持何种心态牵着她的手,叮咛嘱咐她独留在雪地中,仅施予薄裘,让她颤抖地强撑着摇摇欲坠的冰冷身躯,就为了等一个存心不要她的亲娘?!你能放下现今安逸富裕的幸福生活,向江青峰告知当年的你是如何对待自己的亲骨肉?江青峰能接受这个突来的女儿?江夫人,你是聪明人,你知道维持现状对你对她才是两全其美的解决之道。”白云合轻蔑薄怒的眼神自她脸上移至天际一轮明月。
月圆人团圆,不见得就是美满结局。
“我明白……”她抖着嗓道。她永永远远都无法认她狠心不要的女儿……
江夫人悲泣的转身欲走,却让白云合出声喝住。
“江夫人,你记得当年抛弃她时,她的生辰八字吗?”
“记不清了……只约略记得应是四岁。”
“是吗?慢走,不送了。”他没回过身,听闻步伐声远去。
断了她的奢念、灭了她的想望,因为她不配获得红豆的点滴亲情。
风拂起他白色衣袍,翻飞似浪,亦如伴随暴风吹袭而来的狂雪,冷了他的脸、冻了他眼底的感叹。
原先仅是为救白无常而来,意外牵扯出这段往事,他是始料未及。
回到客房,红豆呆呆望着桌前烛光闪动,跃动的光芒映印小巧的心形脸蛋,连他何时立于身后也毫无所觉。
“怎么不多添件衣?”他取来外褂,覆在她肩头。
“二小——云合。”红豆嘟起嘴,称谓随即改口。
白云合挑起眉,“改口啦?”他还以为今生无缘听见这两字从她嘴里说出呢。
当然,情敌出现,不能再只叫二小叔!别人都已经甜蜜直嚷“云大哥”了呢!忧患意识让她决心抛弃闺淑矜持——不管有没有——独占他的注意力!
“我日日念、夜夜念、吃饭也念、睡觉也念、醒着念、睡着也念,老早就顺口了。”她跳上他的身子,双腿勾环他腰际,像以往述是小女孩之时搂抱干爹的姿势,顾不得有多难看。
“红豆,好姑娘不能这般粗鲁。”况且这样在一个男人身上会激起多大的火花,想必她是不明了。
“我不是好姑娘,我是好娘子。”她胡乱在他脸上印着胭脂,宣告她的“领土”。
“是,我的好娘子。”他回应她突来的热情,包吮她的小嘴。
她在他温热唇瓣间咕哝,像自言自语。“现在你还不可以喜欢别人,你现在是我一个人的。”
她不奢求,在她短短的命运轮轴之间,请让她自私的独占这份温柔,只属于她的白云合。
“一辈子都是。”他轻喃回应,“只要你愿意。”
红豆窝在白云合肩胛,“我好任性,是不?”
“你的任性是我们宠出来的。”
他能轻易明白她脑海中闪过的每个念头,她的一举一动,即使只是小小的蹙眉叹息,他也能看穿。
“我最近常想,如果五世之前的我要是遇上了你,或许就不会如此痴傻的断送后七世的幸福。”她把玩着他的鬓发,绕圈于指,侧耳贴在他肩窝。
“怎么说?我不值得吗?”他佯怒,投给她哀哀的弃夫眼神。
红豆缱绻地吻咬他,“才不是呢,你值得的。如果那世的我有笨傻念头,你一定会理性地说服我,不让我做出任何‘危害’后世的决定,必要时说不定还会教训我的小尊臀呢。”他不会让她抱着遗憾合眼;
“冤枉!从小到大我可从没打过你。”白云合无辜道。教训小孩的责任向来落在炎官身上,他和耿介只负责扮白脸。
“是呀,你只负责在一旁喝茶,随便嘟嚷一、两句;‘炎官,小孩要用耐心教导,打个三、四棍就算了。’害得原先只想做做样子的小干爹只好心疼地补足你说的三、四棍。”她模仿着白云合的语气、动作,学个五成像。
“记恨?”他挑眉问。
“当然记,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不忘。”她粲然一笑。
她放过肆虐的贝齿,仍攀在他身上,想就这样一辈子黏着他、腻着他,直到他厌烦为止。行程只是过客,不愿多做停留,随即展翅飞向另一处更宽广的天空。
* * *
天晴碧蓝无边无际——无云。
整片穹苍澄靛,却也更显孤独。
她讨厌无云点缀的苍天,云是他的化身,每一朵都是他的影子,她常望着天发呆,等待顺风而来的每一朵白云……
她松开一头青丝伴随风势,在风间添染墨色,一丝一缕……
眼神凝滞远方。
“在看什么?”背后伸出一双臂膀,将她包围其中,勾回她飘远的意识。
“云,来了。”她指向因风势所带来的白色云朵,腕上数圈他亲自系上的五彩绳因衣袖滑落而呈现。
每年端午,他依照习俗,以红、黄、蓝、白、黑五色丝线编成丝镯,取其涵义——驱恶免疾,命长如缕,这小小的丝镯又名“长命缕”或“续命缕”。
四个年头过去,她的腕上也紧系四份丝镯。
他系上每份丝镯的同时,都诚心地为她祈求延寿,每一线每一环都伴随着他浑厚的嗓音,轻诉着愿以他之命来添她之寿。
减十年甚至是二十年、三十年之命来换取她的续命。
她不知道云海深处的神佛是否能听到渺茫如沧海一粟的平凡老百姓恳求,就如同她不敢确定风裳衣的预言会不会成真?何时会成真?
但她只知道,白云合从不信佛,却为她求遍各地签诗及平安符,他从不拜神,却为她屈膝跪遍大大小小的庙宇佛寺……他的诚心或许无法感动上天,但已深深震撼了她。
红豆眼瞳带着笑意,双手食指、拇指交触,在她掌间形成不规则的圆,透过这个小小空间将缓慢游移的云朵禁锢其中。
“好远,我摸不到。”她伸长手,云依旧距她好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