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我无神的眼光落在足踝上,瞳仁间所倒映呈现的,却是那道春丝散发扬舞天际间,被云海深壑吞没的傲气身影。
他好自私!
可是直到最後,他心头悬挂的,竟是如何让她与黄魉逃出官差的追捕,勉强动用残存的内力为他们开出一条活路,甚至顾不得自己会坠入黄泉谷底。
他好自私……
可是直到最後,他推送入她掌心的力道是那麽坚决又温柔,他不肯让她粉身碎骨跟随入谷……
她却愿意陪他同入阴暗九泉呀!
怜我的双臂蓦然收紧,始终锁晃在眼眶的泪珠悄然决堤,为她方才脑中闪过的念头落下久违的软弱晶泪。
原来……她早已沉沦其间,无法自拔!她看不穿他的思虑,以为理所当然,殊不知她连自己的也从未察觉。
她自以为逃离他的箝锁,逃离那道无形的牢笼,便能展翅翱翔……她一直是如此天真的认为。可笑的是,最终,她却只不过是只丧失求生本能、躲在更宽更大羽翼下,还妄想著自己腾飞穹苍之上的折翼雏鸟。
她埋首膝间,不知过了几日晨昏交替,牢门再度推开。
「姑娘。」
是龙步云的叫唤声,但她没有抬头。
龙步云知道她并没有入睡,蹲下身子与她平视,「我真佩服你们阎王门人的骨气,一个比一个嘴硬,而且忠心。」
其馀的阎王门魑魅魍魉任凭官府严刑峻罚、重责加身,仍旧探问不出任何关於漏网的阎王、文武双判及黑白无常的丝丝消息,甚至没有一个愿意告知他,这名阎王门里带回的唯一女子的身分。
那日在黄泉谷上瞧见她的反应及阎罗的态度,在在显示这姑娘绝非简单角色。只是除了眼见阎罗在她掌握中失去踪影那刻响起的狂乱嘶叫之外,她不曾再有其他情绪反应,眼神空洞的就像……她的魂魄也随著阎王一并坠入无边深渊,再也寻不回来。
「告诉我,你在阎王门内身分是什麽?」龙步云问。
沉默。
「你不是哑巴,那天你唤著阎王的名字,回音又响又亮。」龙步云不接受她的无言以对,「我并不希望将你交给县太爷或其他捕头审问,那些严刑拷打,你熬不过去。」他明白官衙的作风,尤其现下又抓不到阎王门首脑,不难保证县太爷不会将魑魅魍魉赶尽杀绝,让他们成为代罪羔羊。
仍是沉默。不同的是,怜我挺直身躯,靠回石墙,缓缓闭上眼,以行动说明她的不屈及无惧。
龙步云摇摇头,明白这样的问案是收不到成效,临走前仅留下一句:「我的手下寻遍黄泉谷,仍旧没有阎王的下落。你想知道的就是这个吧?」
怜我身躯轻微战栗,脸上神情不变。
在牢笼重新合起之时,幽幽叹息自薄唇间无声飘送开来。
※ ※ ※
不爽!他非常的不爽!
千辛万苦才将他善良到滥情的宝贝娘子给骗出府来云游四海,好不容易才脱离了终日上门求诊的繁多病患,以为自己终於能和亲亲娇妻游游山、玩玩水、享享清福,没料到就在他们夫妻俩在山林间采著肥美多汁的果实时,竟让他的小娘子瞧见挂在树梢上奄奄一息的「死尸」!
妈的!要死不会死远点吗?还正巧挑中他娘子头顶上方的好风水?
要是他先发现这碍眼的家伙,他绝对会毫不客气地助他一臂之力——上西天!可惜天不从人愿,他那善良又热心的娇妻不但发现了这家伙,还哀哀恳求他救人,他这辈子唯一拒绝不了的人就只有她呀!
「相公,他看来伤得好重……能救活吗?」小娘子闪动两泡泪光,可怜兮兮瞧著她伟大无比的神医相公。
救不活!当然救不活,他在心中暗念,可惜吐出口的言词全然违背心意。「当然,你忘了我是靠啥吃饭的?」
他、他、他在说啥呀!?他只要说出救不活这三个字,再暗地里赏这家伙一根致命银针,就可以和可爱娘子再度做一双闲闲鸳鸯,羡慕死天上成群的神仙呀……
「对呀,我对你最有信心了。」小娘子赞赏地摸摸相公一头异於常人的耀眼银发,顽皮梳理把玩。
再叹口气,他屈服、认输,也认命了,撕开病人黏腻著血迹的黑衣,同时交代小娘子:「去帮我烧些热水来。我先把他胸前的『窟窿』给缝合起来。」
小娘子皱起脸蛋,光听相公的说法就令她浑身起鸡皮疙瘩,彷佛要接受此等酷刑的人是她。
「我……马上去。」她不敢再多瞧瘫在床铺上那具人体中央开出的大血口。
银发男子觑见伤者手臂上的鬼魅刺青,魔邪中又带著令人窒息的鸷冷。
「阎王门……」他暗自沉吟。
看来这具「死尸」来头可不简单。他早曾耳闻江湖上阴狠毒辣的阎王门大名,据说正主儿都会在左臂上刺著杂七杂八的魑魅魍魉图案,数年前他也曾为某位阎王门人接回断臂,那家伙好像姓「风」,臂上的刺青是鼎鼎大名的白无常,而这具「死尸」的身分恐怕还要高上一等,因为面目狰狞的刺青看起来像是——索命阎王。
「热水来了!」小娘子匆匆忙忙捧著泛满滚烫白烟的木盆,再度闪入房内,脚下一顿,踩著裙摆的身子直直将危险凶器朝前方飞倾。「呀——」
银发男子侧身一闪,避开足足能烫掉他三层皮的热水,水势泼洒满地,激溅起半天高的热浪,其中数道喷到床铺上的病患。
「你谋杀亲夫呀!?」他惊魂未定。
「对不起!有没有烫到你?我不是故意的……」
银发男子俊唇一抿,嗓音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有,你瞧。」他指指白玉面颊上头小小一滴透明液体,撒娇扁嘴,「好疼喔。」
小娘子内疚又心疼,急忙送上数个香吻,只盼望能减少亲亲相公一丝丝痛楚。忙碌的她自然无法发觉挂在银发男子嘴角那抹偷腥得逞的贼笑。
可怜床上的伤患,他所受到的热水洗礼远比银发男人要多上数倍。他吃力睁开合眯的绿眸,不仅是皮肉上撞击磨破的血口泛著针扎的疼,更惨烈的是浑身刺骨的剧毒之苦,现下还无辜遭受「屋漏偏逢连夜雨」之灾。
「相公!他醒了!」小娘子惊喜大叫,松开环著银发男子的藕臂,移向他轻声道:「你别怕,我相公是天下第一的神医,他会治好你的。」
柔滑葱白的温暖掌心抚上他额际,为他拭去汗水。虽然无法看清她的模样,清灵的嗓音却瞬间让他平静下来,连体内作怪的不适也轻易教她化解消失。
银发男子吃醋地瞧著娘子对陌生男人如此温柔,一把无明火急速燃起。
「再去烧一次水。」他不著痕迹握回小娘子的柔荑,顺带多模几把,将那臭男人的味道抹去。
「好。」小娘子轻笑,再望向床铺上的男人一眼才离去。
银发男子原先浅淡的笑意在目送娘子身影闪出门扉,瞬间收止,换上比寒冰更冷数分的暗影。
「这是哪里?」即使身受重伤,阎罗的口吻仍旧充满霸气的命令。
银发男子自怀间掏出一瓶药丸,往阎罗嘴里塞,「让你失望了,这里不是你的地盘。」
阎罗听出银发男子不友善的语气,不肯胡里胡涂咽下嘴里的莫名药丸。「你什麽意思?」他防备打量著气质迥异的俊秀男子,波亮银发在透窗日光照耀下,闪耀刺目光芒,也衬托他唇边冰冷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