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湅不走,真好:水湅笑了,真好;能在一块,真好。”在他独自思索之时,她再度打破沉默,简简单单一个满足的笑靥,点亮了那张不见胭脂水粉浓妆淡抹的芙容。
他望着她,望着如此在乎他离去或留下的神情。
仔细想想——或许,成为水湅,并没有他想像中的差劲咧。
“痴儿,我问你。倘若有天我和净净一块落水,你是救我还是救她?”即使他知道自己现下的口吻带着吃醋的酸味,他仍想问。
“救净净。”她没多花任何时间思索,答得理所当然,也理所当然的令人火大。
水湅深吸口气,想掐死她又下不了手,索性端过一桶热姜汤塞进她怀里。
“喝完!”灌!灌死她!
水湅很无耻地抱过另外一桶,准备将这桶汤汁也灌进她嘴里,在达成处罚她的同时,也让自己脱离活受罪之苦。
痴儿咕噜咕噜地咽下最后一口姜汁,大吁口气。“热热的,好暖噢。”
“别急,还有一桶。”
“噢,好。”继续奋战。
看着痴娃娃认真且认命地灌完属于他的那桶姜汤,不满也消了大半。
不甚闺淑的饱嗝自她粉唇间逸出,带着浓浓的姜味。
水湅挥挥袖,拂去鼻前的恐怖味道,她却越贴越靠近他。
“水湅,不会救净净,可是会救我,所以我救净净,水湅就会来救我和净净,嘻。”她笑容灿烂地将方才未说完的话接续完全。
这小白痴到底是真痴还是假痴,怎么心机比他还要重?!
敢情她是将自己视为饵,专司用来钓他这条龙上勾?还是她已经摸透了他的心思,知道如何整治他?
不过她该死地猜对了!
看来这丫头,痴得有些小聪明。
虽然她的答案并非代表着他与净净孰轻孰重,但他就是忍不住为这种小小的排名吃起干醋。
“有朝一日,我定要听到你将我搁放在净净之前的答案。”
至少在她肚里的娃儿落地之前,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绝对要远远超过净净——那个分明姓“水”,与“水湅”有着浓密血缘关系,却娴静温柔到被错认为女婢十数年不曾吭声——不对,她原本就是个哑儿,怎么为自己辩驳?况且他瞧净净还对女婢之职挺乐在其中的。
因为他不是真正的水湅,所以对这个血缘之亲的“妹妹”没有一丝一毫特殊的亲情,也懒得向秦随雁解释一字一句,所以秦随雁至今仍以为净净是名比他更早进入水家庄为奴的小孤女……
真想看看哪一天秦随雁知道真相时的蠢模样,不过,不急于一时,他成为水湅后,便有漫长的未来足以享受这等乐趣。
“惨了,我对自己身躯死亡一事,越来越感觉不到伤悲了……”
“不伤悲,快快乐乐的,一块。”她接着他的话尾。
“你想跟谁快快乐乐生活在一块?”
“净净、水湅和凶巴巴的秦随雁。”
水涑长指在她面前摇了摇,“是水湅、净净和凶巴巴的秦随雁。”顺序可不能有错。
她皱着细眉,“对呀,三个人,再加上我。”她左算右算人数是相同的,可是不甚明白水湅在纠正她什么。
“以后水湅一定要搁在最前头。”他认真教导。
“噢,好。”她应了他的任性。顺序上的先后对她不具任何特殊意义,她只知道,在她所囊括的人名中,全都是她重视的人。
“还有,你千万不准变回千翡,否则我一定会休妻。”狠话撂在前头,免得到时有人说他薄情寡意。
千翡?休妻?听不懂耶……但她还是笑着应允了。
“然后,你要晚点变聪明,这样我才可以欺负你久点。”小痴娃总有一天会长大,长大了就变得精明,一精明就会反过来吃定他。
“好。”
“最好一辈子当我的痴儿。”他拧上她粉嫩嫩的双颊。
“好呀,当你的痴儿,一辈子。”她开开心心地将自己终生幸福出卖给他。
水湅笑得又贼又乐,眼眸像弯弯月儿一般。若他瞧见自己现下的笑靥,八成认不出那是属于他的。
嘿嘿,他突然觉得……
留下来当“水湅”,也挺不赖的嘛。
番外篇之一
情,随雁
锵鎯轻响震回了我曝晒在烈阳底下数时辰的迷离神智。
熠熠日芒反照间,一只指甲般大小的纯金蜘蛛落在我伏跪的草席前,澄黄而刺眼。
金色的蜘蛛……而且,是活的!
修长的八只脚僵硬而迟缓地移动着,证明着它的生命存在。
这是怎么回事?
我抬头,正巧迎上一柄抵在我垂汗颚缘的扇骨,乍见之下好似我是因那柄碍眼纸扇而屈服抬头,瞬间轰入脑海的是股挥之不去的厌恶。
“卖身葬父?”
好听的稚幼男嗓成功地撷取了我对那柄破扇的瞪视,眼光移上开口说话的持扇男孩,他是个十来岁的小毛头。
未发育的身材显得比同龄男孩来得娇小可爱,黑白分明的双眼澄澈清亮,笑起来有丝甜香,弯弯长睫衬着墨石般的眸,异常合适。唯一诡异之处是他右颊上面积颇骇人的青龙烙印,让原先该是张素洁雅秀的容颜毁得彻底。
“小少爷!那只纯金蜘蛛是咱们水家唯一的财产呀!咱们还得靠它典当,撑过个把月咧!”一个瘦弱到仅存皮包骨的龙钟老人慌张且忙乱地拨开重重围观人群,扑倒在草席上,才抢下那只金得发亮的小蜘蛛,接着却是一声惨叫:“哎哟,这怎么会咬人?!”
清亮笑声响起,“水伯,你又被骗了,真的纯金蜘蛛在这咧。”被唤为小少爷的男孩由袖里掏出纯金炼铸的八爪蜘蛛,随手抛向老人。
“小少爷!你又捉府里的活蜘蛛来上彩墨了!”
“呵呵,水府里什么都没有,就是结网的蜘蛛最多。”所以为了打发无聊光阴,他便三不五时抓些蜘蛛来玩。小少爷又转向我,脸上笑意未减,“你,要卖身葬父?”
我点头,目光瞥向身畔那张书写得歪斜的四个大字。
“多少银两可以买下你?”
“小少爷!咱们水家没有多余的银两养闲杂人等!”老人率先抢话。水家已经穷到只剩遮风挡雨的屋舍,遑论养人了,还养条狗都难上加难!
“把金蜘蛛给当了就有银两啦。”富家小少爷双臂一摊,说得简单。
“典当的银两是要用来养家的!”老人快手将金蜘蛛藏在身后,不容富家小少爷将水家最后一点家产败光散尽。
“就是因为要用来养家,所以我才想买下他呀。你将金蜘蛛送到铺里去当,所有的银两拿来,我、要、赎、他。”
纸扇唰声一起,破损残缺的扇面看来凄凉无比,富家小少爷毫无所觉,还相当畅快地摇摇破扇,一派闲逸。
“一只金蜘蛛换一个下人,不值得……”老人试图做最后挣扎。
“一只像指甲般渺小的金蜘蛛换一个这么大丛的人,值得。”富家小少爷意志坚定。
被人评头论足的我,比拟一只纯金打造的蜘蛛,竟然在值与不值之间拉扯讨论。
谁说钱不是万能的?!
说出这种话的人必定不曾面临到被钱层层逼压的痛苦!
钱,可以买下一个人、买下尊严、买下华裳美食、买下任何物质上的享受,甚至是一个人的喜怒哀乐——
尊严值几两?!喜怒哀乐又值几文?!
全是个屁!
尊严比得上我一家七口,上有祖奶奶,下有稚妹幼弟的全家温饱吗?
喜怒哀乐比得上我那脸色枯黄、骨瘦如柴的弟弟妹妹捧着一碗白米饭时漾开的小小满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