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以不用?」沈意飞微微皱眉。「你工作,就应该得到合理的报酬,不过我们店小,付不起太高的工资……」
「真的不用了。」清荷连忙回绝。她可不是为了赚钱才帮他的,而且她看得出来这间店经营得颇辛苦,可能还不到损益两平。「就当是我在这里实习学经验好了,因为我以后也想开咖啡馆……对了,要不我拜你为师,跟你学煮咖啡?」
「你要跟我学煮咖啡?」
「对。」她愈想愈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可以吗?」
「也没什么不行的。」他微笑,眼神闪亮。「只是很难想像你这样的女人开咖啡馆,为客人煮咖啡。」
她这样的女人?她蹙眉。「你是怎么想像我的?你应该……不了解我吧!」
「你别误会。」他似乎听出她话里的哀怨,急忙解释。「我是说你的仪态看起来很高贵,应该是出身好人家。」
所以她不适合端茶送水、不适合洗碗、不适合煮咖啡?
清荷咬咬唇。「我可以做,请你教我。」
他讶异地看着她坚定的神情,半晌,笑了。「你脾气倒挺倔强的。」
倔强?她吗?清荷愕然,没人这么说过她。
「既然要学煮咖啡,趁现在店里客人少,我来教你吧。你坐过来这里。」他指指吧台边的椅子。
她依言坐下,他从橱柜里取出一罐罐咖啡豆,首先教她辨认各种豆子的外形、味道与特性。
「你喜欢味道偏酸的咖啡豆吧?」他忽然问。
「你怎么知道?」她惊讶,心跳一停,难道他想起什么了?
「我有注意到,如果我今日特调的咖啡味道比较偏酸,你都会续杯,如果偏苦,你会喝得很慢。」
所以是观察的结果?她心一沉,原来并不是记忆给他的暗示。
「你都是这样观察每一个客人吗?」她问。
「基本上是这样。」
所以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清荷偷偷叹息,一面对自己感到懊恼,她究竟还在期待什么?
「你如果想自己开店,就要学会观察客人,试着去猜他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也要记住他们的喜好。」他提出忠告。
她怔忡地望他。「这对你来说很简单吗?」
「你是指观察客人?」
「嗯。」她点头。「去猜别人的心思,记住他们的喜好,会很简单吗?」
他静静地望她。「对你来说不容易?」
「很难。」她苦笑地坦承,瞥向他脸上的刀疤,他察觉她目光所在,伸手抚向疤痕。
「这个,你怕吗?」
「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会。」
「也难怪你会怕,你一定想我说不定是黑社会流氓,跟人打架时留下的吧?」他笑着自嘲。
她垂下眸。「我是那么想。可是……罗小姐不会吧?不然她就不会收留你了。」
「不是每个人都那么轻易相信别人的。」沈意飞摇头。「我也常念恩希,她对人太好了,总有一天会让自己受伤。」
「所以你才想照顾她?」
「她太善良了。」
这句感慨,听得清荷好难受,胸口闷闷的,又有些止不住的酸意。
「你……一定很爱她。」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吐出话。
他沉默两秒。「我跟恩希之间的感情不是用『爱』这个字可以概括的。」
不能用爱来概括?那是什么意思?清荷扬眸望沈意飞,不知不觉流露出些许无助。
他怔住,心海奇妙地翻涌某种异样的情绪。
「以前,曾经有个人问我……为什么不懂爱?」她涩涩地开口。
「为什么会这样问你?」他的语音莫名地沙哑。「是你男朋友吗?」
「比男朋友……更亲近的人。」她困难地吐露。「他说亏我读得懂莎士比亚,怎么会不懂爱是什么?」
他默然,静静地听她说。
「其实莎士比亚里的爱情,经常都来得莫名其妙,罗密欧对茱丽叶是一见钟情——你知道罗密欧在爱上茱丽叶以前,本来是喜欢另一个女孩吗?」
他摇头。
「那个女孩叫罗瑟琳。」她幽幽低语。「罗密欧很迷恋她,经常思念她,为她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可是罗瑟琳并不喜欢他,也从来不回应他的爱。罗密欧的好朋友班伏里奥想治疗他这种无望的痴情,就带他去参加凯普莱特家的宴会,在那里,他见到一个闪亮动人的美女,那样的美简直跟宝石一样灿烂,她就是茱丽叶。」
「所以罗密欧就爱上茱丽叶了?」他沈声问。
她点头。「对,就是这样爱上的,只是那么一眼,罗密欧就忘了罗瑟琳,为茱丽叶神魂颠倒。」
「你觉得这样的爱很讽刺?」他敏锐地问。
「只是觉得……不懂。」她叹息,水眸迷蒙,彷佛凝着远方。「如果我是罗瑟琳,一定会很困惑,为什么一个人的爱可以这么漂浮不定呢?」
他定定地凝视她。「说你不懂爱的那个男人,你爱他吗?」
她一颤,惊栗地望他。
「你爱他吗?」他再问一次。
她惶然。
他彷佛也觉得自己问得超过了,有些困窘地别过视线。「抱歉,这不关我的事——」
「我爱他!」突来的冲动令她扬声喊。
他愣住,回头看她。
「我……爱他。一开始我不晓得那就是爱,后来我懂了,只有爱才会让我那么在乎他,因为在乎我才会吃醋,才会跟他吵架。他离开我以后,我终于明白自己有多么爱他,可是……」她颤嗓停顿,泪水刺痛着眸。「已经来不及了。」
他看着闪烁在她眼里的泪光,胸口奇异地疼痛。「为什么来不及?」
「因为他好像……已经找到他的茱丽叶了。」
★★★
因为他好像已经找到他的茱丽叶了。
为什么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他会觉得像是对他的控诉呢?好像他是那个漂浮不定的罗密欧,而她是无辜茫然的罗瑟琳?
为什么他听着的时候,胸口会觉得难受,甚至有些发痛呢?
男人郁闷地寻思,洗过脸后,拿毛巾擦拭,愣愣地注视镜中的自己。
他叫「小刀」,这是恩希替他取的名字。
因为他脸侧有刀疤,而且当她捡到他的时候,他身上空无一物,只带了把瑞士小刀。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台湾的,只约莫拼凑出自己大概是落海受伤,撞击到头部,昏迷醒来后发现自己被一群越南偷渡客救起。
那群偷渡客挤在一艘小船里,摸黑爬上一处荒凉的海岸,接下来便四散奔窜,谁也无暇理会他。
有好几个礼拜的时间,由于伤势反覆,他一直陷在发烧与清醒的轮回中,却不敢去看医生,怕自己的身分可疑,搞不好会被逮去坐牢。
是恩希救了他。
他不肯去医院,她便收留他住在咖啡馆内的一间小房间,细心地照料他,待他伤势痊愈后,见他无处可去,她又温暖地提议让他在咖啡店工作,换取食宿。
两年多来,他们由陌生到熟悉,宛如家人一般地相处,渐渐地对彼此都有了感情。
一开始,他还犹豫着该不该找回自己从前的身分,恩希也到警局查失踪人口的纪录,看看是否有符合他的资料。
时间过去,没有任何人出来指认他,他也不再抱期待,到如今,他已习惯了现在的生活,决定用小刀的身分活下去,也跟恩希论及婚嫁。
「如果你已经有了女朋友,甚至已经有老婆,那该怎么办?」恩希曾经这样问。
「别担心,不会有那样的事。」他安慰她。「都两年了,还是没有人来找我,我大概真的是个来历不明的人吧。我想在这世上,我应该是孤独一个人,没有亲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