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了这么一场,她倒是弄明白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
等人姓秋,双字涵空,说是打江南水乡来的,家里专营丝绸生意。
她一听,双眸卢瞠得更圆。江南一带经营丝绸的商家,没谁不知秋姓豪商,她夏家商手中的产业既以丝绸为大宗,对江南秋家的名号自是如雷贯耳。
简单来说,做的虽都是丝绸生意,如夏家这种商人只能称作是中上等的规模,而秋家大商不仅占了民间大盘生意,与皇朝内廷的制衣局又多有关连,属真正的豪商巨贾。
挤在马车内时,她最先上车,所以坐在最里边。
秋涵空撩着紫亮亮的衫摆想跟在她身后爬上,无奈华服层层迭迭太繁复,绊手绊脚,却是腿脚不太好的宫静川抢先一步跨上车,挤在她身侧。
夏晓清被他们俩弄得有些头晕。
一个是涎着美脸、笑咪咪拚命赖过来介绍自个儿;另一个则挤在中间,为她一挡、再挡、三挡,但宫大爷一路上虽没给秋涵空好脸色看,却也没赶人下车,可见是把对方视作亲友,才容许他这样胡搅蛮缠。
晓清心想,他们一个是北方大商,一个是南方巨贾,手里营生虽不同,机缘却巧妙,竟让两人成知交了。
只是……这位秋家的爷存心让姑娘家汗颜似的,长得美也就算了,妆点起来艳光加倍照人,他肤上、衣上的胭脂香混过某种花香,流淌整个车内,不难闻,气味甚至颇为风雅,但闻久了还是要晕的。
回程路上,有几次她会偷偷把脸贴近宫大爷的臂膀或宽背,悄悄地呼息吐呐。他衣上虽也沾了胭脂香,但仍留紫檀清香略辛之气,能让她徐中「换气」。
然后有一次他刚好撒过脸,觑到她鼻尖正轻蹭他的衣,两人视线一下子对上,近得不能再近,她蓦地红了脸,他阴黑的眉目突然一缓,嘴角竟慢腾腾渗出一抹了然带趣的笑。
她心跳瞬间腾冲,忙重新坐正,没敢多看。
想到他缓缓勾笑的模样,很亲昵,脸离得这样近,勾引幽静情思,她记起唇角上曾有过的暖触,那朵意外之吻。
入夜后的宫家大宅有种奇清氛围。
可能地处北方之因,大宅的格局与庆阳那座竹林宅子并无多大差异,但夜风就是不同,即便春末,走在长长回廊上,袖与裙裾仍要教风拂得飘飘飞扬。
提着一只灯笼,夏晓清刚离开小姊妹俩的院落。
近来明玉正为习武之事跟无惑闹得凶,那小姑娘要恼恨一个人,自有她一套说法,旁人越劝只会越僵,尤其又在气头上……看来,还得再等一段时候吧,等小姑娘自个儿看明白、想清楚了,这结也才能解。
她没有直接回房,而是进了藏书阁,想带本书回去翻读。
当初离开夏家,心里很是可惜爹的那整屋子藏书,没想到来到这座宅子,里头竟也有一座惊人的藏书阁,而阁中所搜集的书,内容包罗万象,比起爹的藏书有过之而无不及,再加上宫家大爷允她自由进出,她就像寻到一座宝山,既惊又狂喜不已。
推门进书阁,她走到里边的大书柜。
这一柜子的书多是坊间流传的杂书,写天文地理,写稗官野史,写佳人才子,也写红尘艳记,跟她以前所读的东西大不相同,却分外有趣。
她先小心翼翼取出灯笼里的小烛火,一册册瞧着,倘有看上的书,就将烛火摆地上,席地而坐,翻阅着试读几页。
忽而,有脚步声移近,且不止一人!
书阁的门被推开!
夏晓清在听到推门声响时,一切凭本能动作,已「呼——」一声吹熄小烛火。
她坐在大书柜后,听到那位嚷着要跟她「交往」的贵客,跟在宫大爷身后双双踏进书阁。
「缠了我这么久,天都晚了,你不滚回你的地方,还赖进来我这儿干什么?」宫静川隐忍怒气道。那感觉像打算在「半道」上将对方了结,因此借用书阁之地把话说清楚,免得对方当真一路跟进自个儿的院落或寝房,然后继续纠缠。
「人家哪里缠你?人家明明是来跟夏姑娘要好的,是你硬把人家拖走,要人家跟你一起去给那位老老的盛老爷子祝寿,害人家跟夏姑娘都没说上几句话,你怎么这样待人家?」
听到一连串的「人家」,夏晓清唇已弯,得用手压在嘴上才能忍下笑意。
真头痛啊……
偷听人谈话,实在不是什么好主意,然,她现在已骑虎难下,只能暗暗希望他们能快些离开,让她也好离开。
「你还想怎样?」无奈叹气。
「人家想再见见夏姑娘,跟她说会儿话再走。」
「你别闹她!」语气陡硬。
秋涵申嘿嘿笑过一阵,说话方式终于正经了些。「小弟今儿个纯粹是好奇,想瞧瞧这位让咱们宫大爷费心照看的姑娘究竟是何模样罢了。我明白夏姑娘是你的人,咱俩好歹也拜过把子,你是我拜把兄弟,兄弟妻,不可戏,我是绝对不敢觊觎。」
他这话让避在书柜后的夏晓清将嘴掩得略紧,玉颊瞬间火热,肤上泛开一阵轻麻,整个人从里到外细细、轻轻地颤栗。
「别胡说!晓清不是我的什么人,她就是她。」明显烦噪。
「既是如此,便是见者有分,想抢的都能动手……你那是什么脸?瞪得这样凶狠!我有说错吗?那姑娘长得好,脾气好,又有才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天经地义,莫非你想挡人家姻缘路?」书阁内陷入一阵静默。
夏晓清将额头抵着曲起的膝处,心音一声大过一声。
胸房中这颗鲜红火热的心仿佛被高高悬吊着,又如被狂风扫过的落叶,随风不住地腾伏翻飞……她知道因何会如此——
因她依然期盼。
她以为自己一切安然而无欲,其实仍贪。
然后,那道再熟悉不过的男性沉嗓终于出声,用一种似已经过深思熟虑、淡然却郑重的语气道——
「若是她有了好对象,要她自己看上眼的、心里喜爱的对象才算……那我为她欢喜都来不及,岂会阻她?」略顿。「届时宫家替她办嫁妆、操办婚事,我就像嫁亲妹子那样让她风光出嫁,『松辽宫家』便是她的娘家,我不会让她受委屈。」
双眸这样湿热,夏晓清紧紧闭着,但热热的泪还是渗流而出。
有啊,她自己看上眼,心里很喜爱的,确实有这样的人……他难道不知吗?
她想,放声哭一哭会比较好的,却又必须努力忍下哽咽。
她于是咬住衣袖,忍得浑身发颤,双手环抱自己,内心不住祈求,希望他们赶快走开,要不然……再不然的话……她、她会出糗的……
可惜老天爷没站在她这边。
秋涵空这时问道:「所以你布局整治庆阳夏家,借力借到我这儿来,诱得夏震儒欢喜吞掉大饵,现如今就等你使出最后致命的一击,这大半多来的操持,全因你看不惯夏家两位爷的行径,跟你心疼夏姑娘半点关系也没吗?」
「我当然心疼她。」
「这不就对了!还嘴硬?你明明喜爱她呀!」自以为套到话,眉开眼笑。
「我拿她当妹子看待,自然心疼她、喜爱她。」沉着以对。
突然,书柜后传出细微声响——
「谁?!」
宫静川厉目扫向声音来源。
一抹轻微淡薄的身影慢慢从巨大书柜后走出。
此时,书阁门扉开敞,月光与回廊上整排灯笼的朦胧火光,幽幽漫漫从门外迤逦进屋,亦星星点点透进窗纸,将书阁内的摆设映出各自该有的轮廓,也让书柜后走出的那抹影儿由暗渐明,形象渐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