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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抹影子对老人家挑衅的言语不为所动,只徐徐拉开一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摇。

  夏晓清越发不自在。

  她心想告辞,伍老太爷却没丝毫放人的打算,径自兴奋道:「清丫头,你瞧这黄梨木的切面,这是百年以上的老木啊,是吧?是吧?还有这些榫头跟卯眼的部位……啧啧啧,功夫做得真细致。」

  「伍爷爷,若已无事……清儿该下船了,大智和果儿还在岸上等着……」



  「谁说无事?眼前横着好几桩呢!你要走,也得帮完你伍爷爷再走啊!」

  老人家揪着两条粗粗灰眉,垮着嘴角,绷脸装凶不成,这会儿改而扮出可怜相,「楚楚可怜」地瞅她、瞅她、直直瞅住她。

  夏晓清完全吃软不吃硬的脾性,实在不能抵挡啊!

  她咬咬唇,这次没能忍住叹息,梗在胸中的气息于是深缓一吐。

  她眸光再次专注在老人相中的家具上。

  仔细瞧过后,越看,内心越赞叹,这舫船上的摆设当真件件珍物,主人家能大方赠予,出手之阔绰也让她大开眼界了。



  她探手触摸桌面,五指感受木质的温润,嗓音如丝道:「老黄梨木,木质坚硬,纹理或隐或现,生动多变,结疤处的『鬼脸纹』趣味横生——」略顿,她将抚过桌面的手凑进鼻前嗅闻。「原该浓烈的辛辣气味已褪,仅留微香。」

  「还有呢?还有呢?这桌面、桌牙、桌脚,你全给说说啊!咱们跟他客气啥劲儿?」伍老太爷笑呵呵。

  夏晓清接着道:「桌面嵌银丝,银丝随木质纹路而走,成就一幅泼墨山水之景……桌牙雕刻精致,镂空雕有佛手、桃子、石榴纹,意喻『福寿三多』,至于桌腿,足部是好看的如意形,只是……嗯……」咬咬唇。

  「唉唉,只是什么啊?」老人家追问着,张大炯炯有神的双眼。

  「只是已雕了如意形桌足,底下却又添珠,成了如意踏珠足,嗯……是有些多此一举,太过繁复。」

  伍老太爷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

  「说得好!没错、没错,就是太繁复了,难怪咱看来看去,就那么一点点不顺眼,想来正是这原因,被你明明白白一点,咱脑门儿也清了!看法一致、看法一致啊!」老人家放马后炮,放得脸不红、气不喘。

  「爷爷,我该回去了……」语气都听得出哀求了。

  这一方,伍老太爷终于良心发现般收拾起大顽童般的表情,不再缠人、闹人,却深深看她一眼,最后叹了口气。

  「你娘亲的病好些了吗?」

  夏晓清没料到老人会突然问起自家的事。

  这里毕竟是旁人的场子,谈家事总觉不妥。

  尤其当她眼角余光不自觉飘向那道折屏,觑见那人不知何时止了摇扇之举,彷佛凝神倾听着,那让她更感不安。

  沉吟了会儿,她轻声答:「娘的病时好时坏,谢谢伍爷爷关怀。」

  老太爷叹道:「你娘亲那病啊……唉,上回见到她时,她都不认得我了。」

  「娘她……她能认人的,她认得我。」她不禁急辩。

  「你也别跟你伍爷爷急,自从你爹走了,你娘也跟着倒,她可是你祖母当年一手调教出来的大将,咱也是瞧着她百炼成钢,谁知这块钢说熔就熔,真是情障啊情障……欸,爱成那模样,值吗?你夏家产业倘是操在她手,如今的你便无须瞧嫡母与两名异母兄长的脸色,又岂会如此辛苦?」

  屏风后的人又淡淡缓缓地摇起折扇,像似……等着她作答。

  「……爷爷,我真该走了。」一顿。「今日在码头区堵了『伍家堂』船只一事,多谢您不追究。」

  她沉静笑中透着腼觍,敛眸垂颈,对老人福身作礼。

  踅足,她离开舱室,奔进落了止、止了又落的无尽春雨里。

  舱中幽静。

  无声,静。

  静,无声。

  忽然间,老人家重重「欸——」地长叹一声。

  头一甩,他抓抓垂至胸前的美髯,举步往内走去,直直晃进百宝花鸟折屏之后。

  「那丫头如何?」他问,危险地眯起双眼。「小子,别跟咱说你瞧不上眼。真论胆气和果决力,她可不输男人!」

  自始至终一直坐于屏风后的年轻男子终于起身。

  他丢开折扇,张手往旁一抓,握住一根精致的乌木手杖。

  拄着乌木杖,他离开椅座,略跛地踱出几步,立在船舷边。

  伍老太爷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自个儿口中所提的那丫头已钻进马车内。

  第三章

  那个叫大智的马夫拽着缰绳,抖着细鞭轻轻一抽,马匹嘶鸣一声后随即调头,他们渐行渐远,渐渐没进细雨中,消失在眼界里。

  「如何?」老人家再问。

  他斜觑年轻男子一眼,明摆着非讨个说法不可。

  年轻男子一瞬也不瞬地注视前方,似要穿透这一幕春雨,去瞧透谁、盯紧谁。

  好半晌,他薄唇微微一扬,嗓声如浸过芳蜜,醇厚流动——

  「就她吧。至于如何不如何,也得试过才知。」

  五日后

  今晨,庆阳城门甫开,一辆马车从城外而进,一路来到位在城东大街底端的夏府大宅前,说是专程来接夏家小姐出城。

  夏晓清带着果儿丫鬟,在同父异母长兄兼夏家主爷夏震儒的目送下,一语不发地上了马车。

  她敛裙方未坐妥,立在车篷后的夏震儒突然伸手抓住她秀腕。

  她心头猛然一震,必须咬紧牙关才能压下欲甩脱他掌握的冲动。

  愈怕,愈不能去怕。

  她扬睫迎视,微微抬高半边仍留瘀青的伤容。

  「虽不知他为何执意见你,但原因不重要,你只管伺候好那人,别坏事。懂吗?」夏震儒嘴角淡勾。

  听着兄长慢条斯理、带古怪笑意的告诫语气,她背脊禁不住窜寒……什么叫做「伺候好那人」?「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又为何找上她?只要「那人」想做的事、想得手的东西,她都得「伺候好」吗?

  「你是夏家女儿,自家生意上的事本该多帮忙,这回确实是个登天梯的绝好机会,千万别弄拧了。」他略顿,笑笑又道:「搞砸了,大伙儿全没好处,你不好过,我想姨娘也不会太好过,你也不愿她老人家难过,不是吗?」

  扯到生母,她玉颜几无血色,两排贝齿咬得生疼,好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强迫自个儿点了点头,算是给出回应。

  夏震儒一笑。「这才乖。」他放开箝握的五指。

  马车帘子掩下,车轮开始辘辘滚动,果儿随即挨过来替主子揉...捏手腕,不敢大声哭,眼泪却跟珍珠串似的,一串串滚出眼眶。

  「怎么这么爱哭?」夏晓清叹气。

  「小姐被欺负……我、我见了难受……」果儿吸吸鼻子,忍不住瘪嘴。

  欸,跟了她这样的主子,也实在为难这小丫头。夏晓清反握她的小手,安慰般挲挲她的手背,柔声道:「好果儿别哭,不会有事的……」

  能守护的,她尽力去守。

  当身边的人软弱,她会尽力挺住。

  无法远走高飞,就尝试平气忍受,坐困若能自享,或者终有否极泰来的时日。

  她极淡一笑,对横在眼前、不得不走的未知路像似坦然且无谓了……只是啊只是,在无谁觑见的时候,她眸心会不自觉深幽颤湛,眉心也扣轻愁。

  离城约莫五里路,马车来到北坡竹林。

  夏晓清禁不住揭帘子往外瞧,内心惊疑不定,因占满北坡的这一大片细竹林地竟不知何时开通一条小路,路宽恰容一辆马车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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