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手臂,上头微凸淡白的伤口不只一处。傲梅惊讶地瞠大棕眸,不信他能如此淡然地面对过往。
七岁时,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女孩,爹疼娘爱,一夕间却风云变色,家不成家。深怕鸿渡灭口的她,草草葬了父母便连夜逃离嘉兴。为了复仇,她告诫自己不许掉泪、不许示弱,听闻哪个门派武功高强,有授女徒,不管路途千万里,她必定前往拜师,低声下气地求艺。
回想起来,那段日子像在喉间鲠了鱼刺般难受,咽也咽也不下,吞也吞不得,仅剩下复仇、怨恨、苦痛的苍凉人生,哪里还有坦然的笑意呢?
「很难相信吧,看我的样子哪里像过过苦日子的,可我说的都是实话,当年我为了活下来,什么事情都做过。我想用双手赚钱餬口,可惜没人想请又小又臭的乞丐干活,就让一些公子哥儿练拳头,换包子馒头果腹,还傻傻地以为比乞讨来得有尊严,有时饿得受不了,为了生存,被人踩过的馒头还是要捡起来吃,那时候旁人一句小乞儿,差点让我滚出热泪。」
凤歧叹了口气,情不自禁抚上傲梅眉心,想抹去她眉间的纠结。
傲梅瞪大双眸,直直望入他那对温润的眼。照理说,她应该挥去他造次的长指才是,怎么会像一扁原地起伏的轻舟,赖着不走了呢?
难道她开始松懈了?开始依赖人了?傲梅心一惊,棕亮的瞳眸转着慌乱。
凤歧看出她的动摇与迷乱,赶忙继续他的故事,果然成功转移她的心思。
「记得我五岁那年,照顾我的老乞丐走了,虽然他酒瘾大又常打我,可没有他我早饿死了,偏偏我穷得连张草蓆也买不起,如何安葬他?想来想去,只好去偷外地人的钱袋。岂知钱袋还没到手,我的手倒先给人折断了。过了半年,我忘记为了啥事又偷钱,好巧不巧又偷到同一名外地人,他说我跟他有缘,要我拜他做师父。我拜入了师门,左脚还是让他给折了,因为我师父说公归公、私归私,我偷他的东西就是得受惩罚,之后我就离开嘉兴见识江湖去了。后来,我师尊有个红粉知己视我如己出,就认了我当养子。」
他直视着傲梅水亮的灵眸,搔了搔头。「我说不出什么大道理,跟你说这些仅是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你可曾想过报了仇,往后的人生要做什么呢?你何苦把自己的人生过得如此狭隘,难道除了复仇,寒傲梅这个人就没有价值了吗?」
这样的她,让他感到好心疼。可能是他从小就得为自己打算惯了,自私了点,想到她的人生都为别人而活,就算是父母,他还是有些不舍与微怒。
傲梅抿了抿唇,沉默许久才开口反驳。「我怎么可能不报仇!今天换成你的师尊遇害,你能说得轻松吗?」
他说得一派自然,是因为他没有经历过她的痛,如果可以,她宁可从小孤苦无依,也不愿意承受亲人惨死血泊中,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痛苦!
那股绝望抽乾她所有力气,她无力反抗,也无力承担,茫然无助又不知该何去何从,只能靠着复仇的念头苦撑,他如何了解?
「那你现在报了仇了,将来的路要怎么走,你盘算过吗?寒傲梅该过的正常日子是何等情景,你设想过吗?姑且不论你是否抱持着必死的决心上青玉门,鸿渡确实是死了,你不该困在过去的愁绪里,活一天是一天,如果你认为自己死了也无所谓的话,就太对不起牺牲性命也要护你周全的双亲,就算你到了阴曹地府,他们也不会见你!」他的心情不比傲梅轻松,这番话,他是握紧双拳才有办法说出口。
「我……」凤歧一字一句皆像冰刃,刺得她又疼又寒,樱唇几番蠕动,说不出完整的话,脸色如罩黑幕,双手无力垂下,放弃挣扎,像是被人丢弃的破娃娃,无助地低喃着:「你说的没错,我对不起爹娘……但是我真的想不出来,正常的寒傲梅该是什么模样……」
凤歧的心像是给谁掐住一般,力量之猛,让他快要不能呼吸了,恨不得冲上去拥她入怀,顺着她的长发,要她别再担心受怕,以后有他。
可他忍下来了,这迷失的冲动,连他自己也害怕。
「你别慌,现在你还年轻,从头开始并不慢。」他往前跨一步,与她并肩望向东溪,不敢再看向那令他心疼的眼神。「我救过不少姑娘,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心酸,可她们现在都过得很好,有了好的归宿,可能前后一、两年还释怀不了,但是撑过去,就是你的了。」
「是吗?我也可以?」她有些不确定地问。
他喜出望外。「当然可以,要对自己有信心。」
傲梅静默地望着他,未将他的雀跃收入眼底。「将来的事,现在不急着说,倒是你,别再为了素不相干的我与整个门派为敌,趁着夙剑还没发现你谎报消息给他之前,快点走吧。」
「傲梅姑娘!」尚未厘清心中那股莫名悸动,她便开口要他离开,爬上凤歧脑海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恐惧。
「船到桥头自然直,你放心,我不会轻易放弃生命,毕竟这是我双亲用命换回来的。」听他一席话,傲梅有了新的领悟,原本低迷灰暗的心情慢慢地透出一道曙光。「到目前为止,我还是觉得你多管闲事,不过我的确欠你一个道谢。谢谢你跟我说这些,没让我忘了双亲对我的期许。」
梅儿,你要记得,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得坚强地活下去……
她笑了,恬恬淡淡,却搅乱了凤歧的理智。
「等等,我跟你走——啊!不是,我是说我们一道,路上好有个照应,你身上带伤,我正好可以多帮你一些。」今日一别,重逢之日遥遥无期,好不容易出现个令他牵挂至此的姑娘,他怎能放她就此离去?
「你待我这般好,我还不起的。」她孑然一身,真的只剩下这条命了。
「谁要你还,你能好好地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了。」凤歧对她笑了笑,星目满是真诚,傲梅的心防再重再厚,也防不了他如风轻柔的呵护,无孔不入的温柔。
造得再大再牢固的船,总会有想靠岸停歇的一天,她真的累了,心,好累好累。
「好,我答应你,好好地活着。」傲梅敛下美目,一时间涌上的情绪超出她的负荷,她怕自己失态了。
「那我们就别拖延时间了,走得愈远愈好。」凤歧扛起布袋,往船家走去。
「等等,我想先去一个地方。」她唤住他的脚步,盈望他的眼神多了眷恋。「我想先祭拜我的双亲,他们就在嘉兴东郊的菩提丘上——」
★★★
嘉兴东郊外,一座小丘上植了两株交缠而生的菩提树,树下两座突起的小土堆,满是杂草。
傲梅蹲下身去,埋首拔草,素手让草叶割出数道细痕也不觉得疼,一旁的凤歧见状,大手紧紧覆住她的,不愿她如此辛苦。
「我来就好,你到树下休息,等会儿我们还要赶路,怕你吃不消。」
傲梅摇头拒绝,不愿起身。
「你啊,脾气还真倔强。」偏偏,她就是这性子吸引人。
凤歧不再阻止,顺她的意让她尽点孝道,同时加快手里的速度,比她早一步把草除尽。
第2章(2)
他发觉傲梅整治墓草的动作愈来愈慢,以为她累了,正准备劝她到菩提树下休息,可话到唇边,马上又吞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