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敢当你容大当家是傻子?」长孙晋轻佻一笑,转身把最后一坛黄酒放进灶底,再回首,慵懒眸光直勾勾地看进她总透着倔强的明眸。「好吧,大当家真要告官,这人证物证俱在,长孙某抵赖不得也只好认了。」低叹口气,他放弃似地摆摆手,接下来,就看她是否真忍心陷自己于不义了。
他的坦然面对让容云傻了眼,她凝眉细观他屈服似的无奈神色,抿了抿唇,思索了会儿。
「给我两坛酒,就免你官非麻烦。」两坛,够她省下半年的酒钱,她没必要给他、也给自己添麻烦。
暖笑霎时填满他炯亮的双眸。她终是不忍吧……
薄唇逸出狡猾,他笑觑眼前趾高气昂的朱颜,故意寻衅。「你不怕有毒?」
她笑得无比娇俏。「不怕,因为那是拿来孝敬我爹的。」
看准他或许敢对她耍把戏,却绝对没胆对她爹爹乱来,在这节骨眼上,尽管不当,也得拿爹爹来做挡箭牌。
纵然只是戏言,他不会真的给她下毒,可听了她的话,他还是僵住了笑。
这女人,真会保障自己的利益。
她悠然询问:「怎么?是给还是不给?」现下可轮到她吃定他了呀,哼哼哼。
他没好气。「我明儿个把酒送到船上去,这里的不能喝。」
眼下都是刚从窖里取出的新酿,且是即将要送到药堂给郎中作药引子,不能给她。
她也不罗唆,爽快地道:「一言为定!」
呵呵呵,她赢啦!
不过是两坛酒,有必要乐得这么猖狂吗?长孙晋看着,几乎失笑,深邃的俊眸又凝起了贪恋。
她的笑颜,明艳得像初夏的芍药,他渴望能以最理所当然的身分来娇宠这朵花儿,为她抹去种种艰困,让她不必再承受任何忧悒和泪水。
但这时看她身旁没半个人照应着,他不禁皱起了眉。
「你一个人来这山里干什么?」他有些恼她如此孤身游走山林间,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没干什么,就随便走走啊。」
他挑了挑眉,负手踱出茅庐。「准备回去了吗?」仰望晦暗天色,他沈声轻问。
「不。」她迈开莲足,越过了眼前的挺拔身躯,背对着他,随意挥了挥小手。「别忘了给我送酒啊!」
有机会再来敲诈他,嘿嘿。
没走两步,她纤臂蓦地一紧,讶然回首,他写满严肃的神情瞬即映入瞳心。
「我陪你一道儿走。」
★★★
本欲独享游山之乐,如今却多了个旁人跟着,容云绷着小脸,呕气透了。
几番回绝无效之后,她放弃推拒,任长孙晋跟个痛快,反正这夹山又不属于她一人,把他当作不认识的路人就好。
「这种郊野之地也敢单独而行,没看过比你更带种的女子。」
咬唇吞下心底突然膨胀的不快,她脚下更快,受不了他的碎语,也是想摆脱他老是贬抑自己的言辞。
「你忘了曾有人在此无端被杀害的事?哪天换你曝尸原野,瞧你喜姨——」
「够了!」她停下脚步,忿忿转身。「我就是不像你认识的那些名门闺秀安分,我就是爱野在外头,我这样犯着你了吗?你干么处处针对我、还咒我死?我那么碍着你大少爷的眼,你还跟来做什么?」
莫名其妙的男人!害她耳根不清静,连心也不安宁,气死她了!
「有我陪伴是你的荣幸,气什么?」轻勾嘴角,他伸手拨掉骤然飘落她头顶的竹叶,英挺的眉宇染上了笑意。
逗了老半天,她大小姐终于开金口理人了,不枉他一直跟在她身旁,还讲了那么多激人的废话。
夹带着一丝亲昵的细心举动惹得她双颊嫣然,容云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硬声道:「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我上辈子肯定烧坏了香才认识你。」迈开步伐,她深深吸着满林竹香,努力驱赶脸上的热气。
真……真是讨厌的男人!一下损她为乐,一下又待她温柔,他到底想怎样?害她都不晓得该拿什么面目来应付他了。
「彼此彼此。」他朗笑,健步追上那道娇小的背影。「我没拿你跟那些闺秀相比,别随便扭曲我的话。」她自有她的独特,没必要跟那些淑女争长短。
这么说……他是真心挂虑她独行的安危才硬跟过来?
「你爱野在外头当然不会犯到我,那又与我无关,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该多爱惜自己,别出意外让亲人伤心。」她不顾惜他的担忧,总该为家人着想吧?
紧接而来的详尽澄清冻住了她唇畔的窃喜,也压平了她才刚纷乱的心绪。她抿唇,冷冷道:「你果然变成娘儿们了。」
而后,随他如何出言或挑衅或关切,她都不予理会,冰着一张娇容,看也不看他。
她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她能对他期望什么?希望他关心自己?她已经沦落到那种地步了?啊……真气人!
她才不要像城里那帮富贵千金,一得知他回来就镇日蜂涌至「麟盛行」,硬跟楚楚串门子又死巴着他不放,她才没那么窝囊又不要脸!
两人行至山腰,她戛然止步,凝眸望尽这片幽翠竹海,眼神若有所思。
「我等会儿要跟先人说话,你别吵。」
先人?
长孙晋面露诧异,但见她满脸谨慎,只好乖乖闭嘴。
解决了身旁最大的麻烦,容云稍微放松了心中紧张,安心让他随自己深入竹林,当她寻到了那块已被草藤掩没的石碑,她终于卸下心中的凝重,露出欣慰的浅笑。
卷起袖子,她上前清理茂密草藤,长孙晋见状也过来帮忙。
她抬眸,看他专注于扫墓的严肃表情,心间泛现暖流。
尽管镇日与他唇枪舌剑,他也不曾对自己说过半句好话,可她明了他待她……其实并不坏,每当她有需要时,他总是愿意出力相助。
仔细一想,若他是存心欺负她,根本没必要抢去雷亮。因此她相信,他是真心眷顾自己的名声。
林间静谧无声,只有夏风吹动满山竹丛的沙沙恬音,竹香随风拂来,轻柔地包围两人,为他们摒开外头的繁华喧闹,将他们困在这小小的天地间。
打理干净后,她举袖轻拭鬓旁薄汗,朱唇掀起了满意的笑。
在她双手合十,闭目虔诚之际,长孙晋不忘研究眼前并未雕上一字的灰白石碑。既是先人,又何以如此草率,仅立无名墓碑?
他锁紧了眉峰,只觉此举甚是鬼祟,彷佛墓中先人见不了光似的。
「先人是汤爷爷。」默祷完毕,她望进他不解的黑眸。「我从前有个姨儿是凤阳人,她是汤爷爷的亲戚,我小时候到凤阳去玩,常蒙汤爷爷的照顾。」
「凤阳的汤家……」眯起眸,他沉吟须臾,猜问:「是东瓯王汤和?」
容云一怔。「你知道他?」
「当今唯一能得善终的开国功臣,谁不知道?」他漫开笑容。「这是东瓯王的衣冠塚?」他记得汤和的墓地在曹山,也听闻朱元璋为他所建的墓穴气派非凡,绝不似眼前的简陋。
「善终」二字狠狠冲击着容云心坎深处,她默然垂眸,忍住眸中酸涩,隐起所有悲怆,逼迫自己别再回忆汤爷爷临终时的种种惨绝。
「汤爷爷待我很好。」她略过他的疑问,抬眸凝视面前墓碑,彷佛又看到了那个总爱开怀大笑的慈祥老人,她思念着,滢眸温柔如水。「那年他告老还乡,我才六岁大,姨儿趁他府第修建落成后携我进府道贺,他一见了我,欢喜得不得了,说我像极他么女小时候的模样,之后我只要跟着姨儿去凤阳都会住进他府里。我最爱听故事了,只要我吭声,汤爷爷一定马上跟我说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