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好痛,觉得自己无比笨拙,好想喊住他,再跟他多说一些什么,但偏偏什么话都吐不出口,喉头绷得难受。
好难受……
她背靠亭柱慢吞吞滑坐在地,蜷起身躯,想哭,又记起公子不要她哭,只好拚命忍着,忍得满脸通红,泪还是滚了出来。
好难受啊……
*
她不十分聪明,她自个儿是知道的,但爹给她起了「香得实在」这个名字,就是要她实实在在做自己。
芬芳尽管孤独,也有它独特且朴实的香气。
她就当一朵朴实花,不在白日跟众花争芳,只在夜来时候悄绽,夜半开,天明前敛去花容,收束花香,这样就好。即便是喜欢上一名男子,情窦初开,也悄悄慕恋,不去惊扰谁。
但,她所倾慕的男子需要她慰藉,还有谁能亲近他身边、亲靠他的心?
没有。
就只有她。
她是他的「贴身小厮」,既然如此,就该贴近他生活……可是一切都被弄拧了,公子肯定很受伤,伤上加伤,都是她樊香实太笨拙才惹出来的。
「阿实,不痛快就揍我,揍到你痛快为止,我绝不还手,你、你打吧!」
「每年这时候都要我揍你,小牛哥不累,我都累了。」斜睨与她一起跪在地上烧纸钱的黝黑少年郎一眼,樊香实叹口气。
「今儿个是樊叔的忌日,你一来就愁眉苦脸的,我瞧着难受啊!那一年都是我爱惹是生非,才会、才会……」说到最后,竟狠狠扇了自个儿几巴掌。
樊香实瞠眸瞪着他立即肿高的面颊,沉默了会儿,跟着把满满一大袋的纸钱命元宝塞进他怀里,道:「有力气揍自己,还不如帮我烧纸钱,哪,烧完这一袋还有另一大袋等着,要慢慢烧,不可以烧太快,太快的话,我爹会收得手忙脚乱,听见没有?」
「唔……」牛家小哥抱住一袋纸元宝,怔怔点头。
樊香实也不理他了,迳自把冥钱投进小火堆里,这儿风大,小牛哥适才还替她找来好几块大小石头,叠着两层围成一圈,化在圈内的纸钱和纸元宝,都是给爹和娘用的。
不远到,覆雪的大石上系着两匹马,这是曾是她的家,有一间小土屋,土屋后面是座小谷仓,屋子前方不远到有着双亲坟头,但自那场大雪崩落后,因雪层过于深厚,即便春夏时期也未能尽融,而一到秋冬,白雪又落,层层叠叠再次堆积,经过这几个年头,地形大大改变,哪还寻得到她的屋和爹娘的坟?
虽是什么也看不到了,每年爹或娘的忌日,她仍会回到旧地,小牛哥会来陪她,尤其是爹的忌日,每一年他都会来。
火舌吞噬着每张冥钱、每个纸元宝,两人专注手边之事,约莫三刻钟后,该烧化的东西渐渐化尽,她身畔的少年郎虚咳一声清清喉忧,慢吞吞出声。
「阿实,过完年,我打算离开北冥,到外头闯闯。」
闻言,樊香实倏地抬起被火光烘出一层晕暖的小脸,定定看他。
俊黝面庞朝她咧出一口白牙,又道:「有这么吃惊吗?好歹你哥哥我也快二十岁了,一直窝在老家也不是个事,太憋屈我这等人才啊!」
「你哪算什么人才?」她回过神,好笑地冲他皱皱鼻子,一会儿才正正神色,问:「小牛哥要去哪里?你阿娘那儿……说了吗?」
「我娘知道的,我跟她提过了,老家这儿还有大牛在,我哥是家里的顶梁柱,有他看顾着,我也才能放心走出去。」微微笑。「我打算跟一位远房叔叔一块儿学做生意,出北冥,往中原走趟一番。叔叔说,江南江北尽是好地方,只要买卖实在,人面铺广了去,不怕没生意上门。阿实,我做生意肯定比种田、砍柴来得厉害,你信不?」
她忍不住笑出声,还没答话,提着纸钱的手指突然一缩,吃痛轻呼。
第7章(2)
「瞧你!烫着了是吗?我看看!」他握住她的手,又赶紧刨出一小坨雪包住那根尺发红的指。
光顾着听他说话,她没留意自个儿的手太靠近火舌,不小心才挨这么一下。
「小牛哥,我没事啦!」唉,她哪有那么娇贵?
只是她试着抽手,动了动,他却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小牛哥?」咦?怎么……反倒握得更紧一些?!
「阿实,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松涛居』?」他看她的眼神突然变得不太一样。
樊香实心脏咚咚两响,再远钝也能意会出一些什么了。
她摇摇头,坚定地抽开小手,镇静地答:「我没想过。」
他有些急。「怎会没想过?难道你要一辈子窝在『松涛居』吗?你是姑娘家,总该嫁人的,窝在『松涛居』你能嫁谁?」
「我……我没想过嫁人……」她细声嗫嚅。
一听,他更急了。「你不嫁人?你怎不嫁人?你家公子不让你嫁人吗?」
「不关公子的事,你别胡说啊!」她垂下脸,把剩余的几个纸元宝继续投进火堆里。突然间,她双腕被他握住。
「小牛哥?」他究竟想些什么?
「阿实你……你跟我走吧!」
他面庞深红,眼睛直勾勾,有股豁出去的神气。
「原希望你在北冥这儿等我,可我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你信我,我肯定能混出一片天地的,阿实跟我走,我、我会待你好,不让你吃苦……」
若运起内劲,轻易便能挣开他的抓握,樊香实却不愿那样扫他脸面。
小小年纪就成孤儿,每段缘分和感情对她而言都太过珍贵,小牛哥与她从小亲近,青梅竹马之情即便她被带进「松涛居」之后亦不曾消褪,却不知他已将两人想到男女感情上头去了。
她是既错愕又苦恼,心慌意乱,很怕处理不好眼前之事,但,她绝不愿伤他啊!所以让她想想,想好了再慢慢说,她不跟他急,她要慢慢说。
「阿实——」
谁唤她呢?
声嗓微扬,随风传来,而野风似在那唤声上刻意刮扒过,传进她耳里竟觉熟悉中透出凛冽,让她背脊不禁颤了颤。
循声,她侧眸看去,就见自家公子跨坐马背之上,马匹「喀哒喀哒」地轻踩四蹄,缓缓朝这儿踱近。
一拉近距离,陆芳远扯住缰绳翻身下马。
伫立,他抚着马颈却不说话,仅让目光淡淡落在黝黑少年郎的脸庞上,之后又淡淡移到那双紧握姑娘家细腕不肯放的手上。
感觉小牛哥似乎松了松,劲樊香实乘机一扭双腕,抽回手。
「公子……」好奇怪,她又没做错事,为何会觉心虚?且,竟是心虚到不敢迎视公子一双静含深意的俊目。
陆芳远的目光重回青年面上,神态寻常,淡淡颔首,道:「是牛家小哥吧?阿实常提及你,记得之前你还为『松涛居』众人领过路。」
小牛哥不懂为什么此人一出现,他握住阿实的手劲就软了?是对方眼神不过轻轻一扫,却像着了银刃血光,肤上竟是生疼。但他牛小哥虽然是「小哥」,胆量不该只有一丁点儿啊!
「陆大爷,您放了阿实吧!」他声朗如雷,拔背挺胸。
「小牛哥!」樊香实一凛,倏地侧颜瞪住他,只惊声一呼,却无法再言语。
陆芳远眉间不动,秋潭般长目纳进似有若无的什么,深褐色瞳心烁过犀光。
「阿实并未卖身给『松涛居』,她若想走,我不能拦。」
听得此言,樊香实陡又调正脸容直视她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