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理所当然是上好的贡菊。
小小的菊花,开在白瓷碗里,红红的枸杞轻轻点缀,透着一抹凉意。
人,他是没瞧见,他忙得才刚能坐下而已,但他清楚知道这东西是谁弄的。
凤凰楼里,虽不乏能人巧匠,但人人都知道,他向来吃得随便,没有丁点雅兴闲情。
只有她,会这般坚持。
看着那碗面,和那菊花茶,他停下了手边的工作,凝望着那在杯中盛开的菊花,仿佛听见她银铃般的笑。
不自觉,心微暖,淡淡甜。
搁了笔,他举起筷,慢慢的,在夏日微风中,吃了那味道粗犷中带着纤细滋味的面,喝了那让人暑气全消的茶。
第2章(1)
一日将尽,弯弯的新月,上了枝头。
热瑟的清水,哗啦哗啦的从墙上的石虎口中流出,淌入宽广的浴池里。
这池子很大,长宽都数十大尺,足足能让五个大男人在里头躺平。
浴池旁的灯火稳定地在琉璃罩里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蒸腾的热气,充满一室,教澡堂里的事物忽隐忽现,瞧不太真切,但依然能隐约看见,一名体魄强健的男子半坐仰躺在浴池的最深处。
他双手交叠在结实的腹部上,赤裸的身体泡在热水之中,仰着的脸半覆着微温的湿毛巾,只露出了口鼻。
热烫的水,让男人一点一滴的放松了下来。
当四下皆无人踪,疲倦直到此时,方略微显露出来。
水波荡漾着,围绕身旁。
恍惚中,似回到从前过往,听到了娇嫩的语音轻响。
货分为三等,十合为一升,十升为一斗,十斗为一斛……
“阿静、阿静,我念的对不对?”
“嗯。”
“你有在听吗?”
“货分为三等,十合为一升,十升为一斗,十斗为一斛。”
大男孩张嘴淡淡的重复之前入了耳的话。
春的夜,风微凉,淡淡花飘香。
一灯如豆,将桌案书册照亮。
“你在看什么?”
小小的脑袋瓜,晃了过来,好奇的趴在男孩前方,眨巴着乌黑的大眼问。
“孙子算经。”他头也不抬的回答。
见他看得那么认真,她抛下了前些时日他抄写的宣纸,歪着头瞧他身前那本书册,一头乌黑长发垂落几许,她忍不住自顾自把看到的字念了出来。
“九九八十一,自相乘,得几何?答曰:六千五百六十一……”念到一半,她拧起小小的眉头,伸出手指指着那个很多笔划的字问:“这个字怎么念?”
他瞄也不瞄,直答道:“术。”
“树?柳树的树吗?”她瞅着他再问。
“算术的术,但和柳树的树是同样的音。”他说。
她点点头,慢慢的继续念:“术曰:重置其位,以上八呼下八,八八六十四,即下六千四百于中位。以上八呼下一,一八如八,即于中位下八十。退下位一等,收上位八十。以上位一呼下八,一八如八,即于中位下八十。以上一呼下一,一一如一,即于中位下一。上下位俱收,中位即得六千五百六十一。”
她念完一般,蓦然停下,紧揪着小眉头。
奇怪,明明上头每个字她都认得,可凑在一起,她却一句也看不懂。
她不甘心的盯着重复一看再看,看了好久好久,久到两粒眼珠子都斗在一起了,却还是有看没有懂,这才死心抬起头,闷声问。
“什么意思啊?”
终于,年岁稍大的男孩抬起了眼,看着那才六岁大的女娃儿,她支在桌上,小小的手捧着自个儿嫩肥的腮帮子,一双黑瞳咕溜溜的,满是好奇和困惑。
“这是乘法。”他提起了笔,拿了张宣纸,边说边写,示范给她看一遍。
她歪着头,在他的解说下,恍然大悟,但仍忍不住问,“这可以干嘛?”
“算帐。”知道她得不到答案不会死心,他瞧着她,把一旁的桂花甜糕整盘拉过来,说:“这一盘里有几块甜糕?”
她看一眼,笑道:“六块啊。”
“给你五盘同样数量的甜糕,你会有多少甜糕?”
“等等、等等,我知道。”她抬起十根手指数半天,自己的不够还借他的来数,可就算加上他的也不够,她还又加了自个儿的脚趾头才终于算出来,不禁得意洋洋的道:“三十块,这样我会有三十块甜糕。”
“如果是二十盘呢?”
“咦?”她瞪着他,一时惊慌了起来,脱口抗议:“这样不够算啦!”
“是一百二十块。”他眼也不眨的说。
她瞪大了眼,不敢相信的问:“骗人?为什么?你怎么知道?”
这丫头的表情如此夸张,让他眼中浑现笑意,继续道:“三十盘是一百八十块,四十盘是二百四十块。五十盘是三百块。若是有三百块甜糕,咱们凤凰楼里就人人都能分得一块甜糕。”
她张口结舌的,满脸的惊诧与佩服。
“为什么你不用数就知道有多少?”
他轻点了眼前的书册两下,“这是乘法,书上教的。三加三得六,你知道吧?”
“嗯嗯。”她用力点点头。
“但若是三乘三就得九,是三与三相加三次。你算算看。”
她很快数了一下自己的指头,惊讶的道:“真的耶。”
“把孙子算经学会,习得其中乘除之法,你就能像我一样,很快便知道能得几块甜糕。”
她杏眼圆睁,大为惊奇的问:“真的吗?”
“真的。”他点头。
“整册书习会就能知道?”她大大的眼,发出了亮光。
“整册书习会就能知道。”他告诉她:“咱们凤凰楼里的管事,人人都得先习得此书。老爷说,若习得了这册书,就让我到店铺子里去帮忙。”
听到这里,她兴奋的扯着他的衣袖,“那你教我,快点快点,教我。我也要去店铺子里玩。”
他到店铺子里,不是去玩的,可看她这么热切,他没多说什么,只点头应了她。
原以为,她只是一时好玩。
孙子算经,岂是她这样小的娃儿就能通晓。
怎知那日之后,她日日捧着那册书,去哪儿也带着,嘴里时不时就摇头晃脑叨念背诵个两句,整日埋首那算经中,非但抱着那算经上床,就连饭都能忘了吃,当然更别提其他。
这丫头一入迷总顾不得旁,偏生她又爱黏着他,任何奶娘丫鬟都不要,教别人顾着,她总也得溜个不见踪影,然后遇到了问题,三不五时就跑来找他,有时甚至就窝在他床上。
一日两日,他还无所谓,到得三四日、五六日,她头上的双髻早散乱,身上也发出臭酸味,他才发现她根本没洗澡,只得拖着她到浴池洗澡。
“不要、不要,我不要——”
“什么不要,你臭了。”
“才不臭啦!我洗过了啦!”
“假装用水沾沾手不叫洗澡,那连洗手都不是,你闻起来都像臭掉的优酪乳了。”
“呀,等一下、等一下啦,我等一下会洗啦——啊——”
***
即便她七手八脚死命的抵抗,一路哇哇怪叫,他还是成功将她拖到了浴池旁,剥了她皱成梅干菜的衣裳,将她扔进水里,像洗小猫般,将她从头到尾刷洗得干干净净。
到了一半,兴许是因为都已经整个人泡在水里了,她才不再挣扎,却气嘟嘟的红着眼,撇过脸去不理他。
他不管她,迳自替她把长发也洗了,但洗完之后,她却还是倔强的不肯和他说话,泛红的眼角,还盈着泪光。
“哭什么?”
“哼。”她扁着小嘴,把脸撇到另一边,泪水却因此飞了出来,叮叮咚咚的落在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