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到临头,他才发现,纵使平素翻云覆雨之人,遇见人间最寻常的情感,也不过只有最最普通的反应。
他这一世,克己压抑,一切追求完美,但终究百密一疏。
明知饮酒会不适,却想一醉方休:明明应该一辈子为玉惑守诺,却情不自禁爱上别的女子……他发现,毅力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这样很好啊,说明他仍是普通人。
普通人就该如普通人一般,该哭该笑,就顺其自然。若把活生生的肉体变为僵石,那还有何生存的意义?
“慕容——”她蹲下身子,正色道,“苏巳巳已经死了,就像赵玉惑已经嫁人了,就算你有再多的想念,皆是徒劳。你曾对皇兄说过,满目山河空望远,不如怜取眼前人——慕容,我们成亲吧?说不定,你会拥有新的聿福。”
呵,又是这一句诗。
不如怜取眼前人,没错,的确如此。但要看站在眼前的,究竟是什么人。
“公主……”第一次,他如此温柔地唤她,“恕慕容不能从命。”
“没关系,本宫能等。听说你待苏巳巳也曾如此冷淡,可到最后,你还不是爱上她了?”
“有些人,终究会爱上。有些人,一生都无感。”他叹一口气,轻声答。
“哪些人,你终究会爱上?哪些人,你一生都无感?”她不由得恼怒道。
“说不明白——”他摇头,“但看着她的眼睛,就会知道。”
就像他第一次,看到苏巳巳的眼睛时,就仿佛有什么跳进他心底,激起突如其来的涟漪。
爱情就是如此,无法言明,唯有所感。
“我懂了。”她丧气地站起来,退后一步,“再过十年、二十年,你也不会喜欢我,是吗?”
他不言,算是默认。
别说二十年,就算下辈子、下下辈子,大概都不可能。
但这话太伤一个女子的心,他不忍道出。
“慕容,我另外给你带来了一个消息。”明嫣公主望着远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的缓缓道,“关于你的玉惑。”
玉惑?他眉一蹙。“她怎么了?”
“你还在乎她吗?你现在爱上了苏巳巳,赵玉惑对你而言,又算什么?”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现在,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巳巳的身上,为她的逝去而痛彻心扉,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想起玉惑了。
“你的玉惑遭殃了。”明嫣公主冷冷的道,“贺家谋反,贺珩坠河丧生,你的玉惑被她皇兄囚禁宫里,听闻还怀有身孕,情况凄凉。”
他一听,霎时有些反应不及。
玉惑……他早已放心,以为早已得到了幸福的玉惑……为何遭遇如此变故?
“想去夏楚看看她吗?”她盯着他,“或许你们可以再续前缘呢。”
前缘?
呵,若早几个月,听到这个消息,他或许还真会有此想法。但现在……一颗心像被冰冻了一般,麻木得再也无暇考虑其他……
第9章(1)
一座新坟立于京郊,按王侯下葬之礼,贺世勋的墓碑巍峨挺拔,一如他身前那般气势逼人。
睦帝向世人隐瞒了贺家谋逆之事,以免天下动荡,以贺将军染病暴毙为由予以厚葬。如此,也算顾及了帝姬的颜面。
但民间有流言,传说贺家谋逆叛逃,被睦帝捉拿于平镇,贺世勋乱箭穿心而亡,贺珩坠水身亡,尸骨无存。
慕容佩打起车帘,看着坟前那抹熟悉的身影。
他多久没见过她?不过短短两年,却恍如隔世。
她与他记隐中的模样,似乎有了一些不同,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却感觉站在那里的玉惑与过去的她仿佛是不同的两个人。
此次,他秘密潜回夏楚,只为见她一面,跟她说上两句话。
然而,此刻望着她的背影,他有种强烈的预感——此行恐怕是一个错误。
天空中飘着冷雨,他撑开一把伞,默默来到她的身后。
听闻自贺家覆灭后,她一直被睦帝赵阕宇囚禁于宫中,唯有扫墓时,才能获得一点儿的自由。
慕容佩早已暗中打点,摒退了她的左右,让他能够单独见她。
她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将为人母,然而脸上却无半丝喜悦的表情,两眼空洞无神,望着墓碑。
她应该是彻彻底底爱上贺珩了吧?否则,不会这般伤心绝望……
慕容佩以为自己会嫉妒,然而,一颗心却很平静。
她爱上了另一个男子,而他,爱上了另一个女子。他们在人生的交叉口,早已扬鞭各奔东西,哪怕当年如胶似漆。
到底是他俩意志不坚,还是他们注定要错过?
但他觉得,那段青涩岁月是他人生中一段美好风景,就算如今已物是人非,只要曾经拥有,他便无怨无侮……
立在坟前的女子似乎察觉到有人,忽然回过眸来。
慕容佩见了那双眸子不由得一怔。不,这不是他的玉惑,这眼神,完全不像。
虽然是同一张脸、同一副身躯,可灵魂却似被偷换了,某种他曾经熟悉的气息已荡然无存。
“这位公子,敢问你是……”
她一脸诧异打量他,完全把他当成陌生人。
所以,她的失忆症还没痊愈?仍旧对他毫无印象?
那么上次那封信,到底是谁写的?
那假冒她名义写信之人太过熟悉她了,不只笔迹,就连语气,竟也模仿得一丝不差。
“给帝姬请安——”他欠了欠身,压抑胸中万千起伏,也把自己当成她的陌路人,“草民曾受过将军府恩惠,今日特来吊唁。”
既然她认不出他,又何必勉强?再说,如今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即将成为别人的母亲,他何必再打扰她平静的生活?
呵,所谓的“再续前缘”,不过是外人对他们的想像,他自己知道,一切已经不可能了……
“哦,”她点点头,“敢问公子贵姓?”
他很想说“我姓慕容,你应该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的慕容”,然而他却忍住了。既然不想打扰她的平静,又何必与她相认?
她把他忘了,或许就是上苍最好的安排,斩断两入之间的孽缘。
“草民的姓名微不足道。”他思忖片刻,方答,“草民此次前来,一则为贺将军上香,二则是有事想请问帝姬。”
“公子请说。”
她的举手投足这般温柔,她的语气这般和软,她与从前,完全就是两个人。
失忆了,性子也会变吗?
“听闻帝姬有一名唤苏巳巳的婢女,不知现在葬在何处?”他犹豫了好久,终于问道。
没错,这才是他此行真正的目的。说是来看她,其实是来寻找另一缕幽魂。
那一天,他病了。生平第一次,病得几乎丧命。
醒来的时候,那副棺木已经抬走,下人告诉他,已经照先前的吩咐,送到夏楚去了。
没能送棺中人最后一程,他后侮莫及……他只希望再见她一面,哪怕,只是一座孤坟。
“苏巳巳?”对方双眼瞠大像猛地吃了一惊,定定地看着他,“公子,你到底是谁?”
“草民已经说了,只是将军府一名故友。”他轻声答。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梭巡,好半晌,才吐出话语,“公子弄错了,本宫这里,并没有一名叫做苏巳巳的婢女。”
什么?!他凝眉。
“草民应该不会弄错,苏巳巳亡故后,她的灵柩已经送回夏楚京中,按她的遗愿,交予帝姬安葬。”他不禁急切道。
“一定是公子弄错了,”对方倏匆笑了,“苏巳巳,并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