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夜回身一望,只见那蓄着长髯,头戴华阳巾,年约五十的老者站在船兵们的身后。是这艘船上的祭师。他只在登船时见过这个人一次。
御船出海,依照惯例,船上都会有护船的祭师随行。
当时他并不以为意,直到今日——
“小人因船行遇到阻厄,特地卜上一卦,乃得到神启,船上必有女子冒充男人登船,才会引起海神愤怒,掀起这滔天巨浪。”
只见祭师一说罢,船兵们又纷纷露出惶恐的神色,开始鼓噪起来。
真夜立即明白,在海上行船,祭师所说的话,也许比军令来得更有力量。
眼前这情况,可能连张将军都无法控制。
真夜略敛起脸上的表情,强迫自己如常那般和顺地道:“乌祭师既然能够与神沟通,得到神启,想必极受神明眷顾,才能有此感应。”
“正是。我们日者乃是受神眷顾,拥有与神接通能力的巫士。”
真夜对视着乌祭师的双眸道:“那么,乌祭师必然也能够回答我,倘若今天登上这艘船的女子是我朝皇后,难道也会引来海神的愤怒,诅咒船只沉没么?”
“皇后娘娘贵为一国之母,自不可与一般女子相提并论。”
“那么,倘若是一般女子呢?”说着,真夜大步上前,按住一个船兵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眸问:“你说,如果是你的娘亲或妻女在这艘船上,你还会认为女人会给船只带来诅咒么?”
见那船兵根本无法回答这个深奥的问题,真夜嘲弄一笑,环视众人。
“身为天朝太子,我可以明白告诉诸位,我不相信女子登船会引来海难这种无稽的说法。此次出使,那皇朝之君就是一位女帝,两国民情固然不同,然而女子既能为帝,显见上天造人,原本并无男尊女卑的分别。”
不待祭师插嘴,真夜逐步进逼又道:“我是真龙之子,是天朝未来的君王,如今这艘船的命运与本太子息息相关,船若沉了,我也活不了。你说,我有可能会拿自己与船上所有人的性命开玩笑么?”
乌祭师眯着眼道:“殿下平日素行不良,小人不敢猜测殿下会否突然神智不清,做出危及众人的事。”
闻言,真夜抿起唇,听见身边众人窃窃私语。
“大胆狂徒,竟敢诬蔑太子殿下!”朱钰忿忿上前,就要拔剑。
“慢。”真夜挥手阻止,而后缓缓打量起眼前的祭师来,心中有了思量,蹙眉问:“张将军,乌祭师可是你这艘船上的常任祭师?”
“回禀殿下,我船上的常任祭师刚巧病了,无法出海,乌祭师是朝廷派来协助护船的。”
果然如此。真夜凝眼问:“是谁派你来的?乌祭师。”
从一开始,这位祭师针对的人,其实只是他这个太子吧。
故意大海上制造混乱,扰乱人心,就是希望这艘船会在风雨中失控,从而被大海吞噬。如此一来,不必费一兵一卒,就能确保他永远无法返回天朝大陆。
所以,是谁?是哪一位弟弟设想了这一着?抑或是……哪个人?
“小人乃奉君上旨意,护船而来。”乌祭师依然神色自若地回答。
看来他是得不到答案了。看清了情势,真夜反倒松了一口气。
突来一波大浪打上船舺,有人失足跌倒,有人惊慌失声,待浪头过去,每个人都滴着水,在寒风中觫觫发抖。
“哈哈哈!”
毫无预警的,站在甲板中央的天朝太子突然朗声大笑起来。
那笑声极为豪气。
众人心绪紊乱下,乍闻这豪爽大笑,不觉愕然,视线纷纷专注在那在风浪里大笑的青年,怀疑他是否真如祭师所言,突然发狂了。
第9章(2)
只见真夜跟先前一样突兀地停止大笑,转过身,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乌祭师道:“你说你能与神相接,那么神可有告诉你,你今日运势如何?”
这话来得突兀,乌祭师一双老眼闪过警觉。
但真夜毕竟是尊贵的太子,假若他无惧于随船沉没,除非船兵造反,否则也无法阻止他的决定。
“朱钰,”他轻声命令道:“送乌祭师回舱房。”换言之,把这个妖言惑众的祭师先软禁起来就是。
乌祭师瞪大老止。“殿下果真发狂了么?竟不顾神启,意欲妄为?海神会发怒的,将军——”
真夜再下一道命令。“封嘴。”
朱钰即刻照办,封住祭师的嘴,不让他再继续煽动人心。
张将军十分无奈,只好看着真夜道:“殿下这么做,万一海神发怒……?”
真夜只是微笑。“我既身为太子,有天命护身,海神怎会吞了我所搭乘的船只?诸位不须惊慌。”不顾众人面色恐惧,他对身边随从道:“取我的琴来。”
带缘立刻飞奔取琴过来。
“张将军,麻烦你稳住这艘船。”
抱着断了一根弦,仅剩六弦的七弦琴,他笑道:“我听说神明喜欢乐歌,如果我唱一首神乐敬献给海神,神明应该会守护我们吧。”说着,他席地盘腿而坐,任凭风雪吹拂,依然神色自若地弹起琴来。
起初,琴声细微,慢慢地,转为铿锵坚定。
真夜且弹且歌,唱的,正是流传在天朝大陆的一首古老祀神歌。
“浩浩东海,苍苍瀛洲,日月殊途,明暗不侔。穷达有常,得失毋求。阴阳变化,祖穆神陬,天地同岁,驽骏同舟,唯德是辅,聊去殷忧……”
他歌声清澈融润,仿佛能够穿透狂嚎不息的风浪,引领船只航向目的之地。
说来奇怪,也许是船只逐渐通过了暴风圈,也许是真夜所唱的祀神歌确实带有安抚人心的力量,使得原本惶恐的船员们逐渐定下心来,在张将军的指挥下,守住主船,努力航出恶海。
眼见天际掀出一方鱼白,天明了。
雪止、风歇。
彻夜高歌的真夜停止拂琴,看着船舷破浪穿过一片薄雾。
薄雾后方,几艘快船的帆影乍然出现在平明的海域上。
海寇?抑或是……?
不消时,对向航来的船首上立着一个英姿飒爽的身形,高声喊道:“镇守皇朝西岐,牧守沐清影,特来迎接天朝贵使,皇子一路辛劳了!”
运气真不错。看来他们原先只是被暴风略略吹离航道,并没有偏离太远。
真夜心里才闪过这想法,就见龙英朝他大步而来,附耳低语:“殿下,找到公子了。”
真夜倏然转身,果然看见他担忧了一夜的人儿正朝他走来。
“你去了哪里?”害他担心得差点要失去理智,把祭师给丢进海里喂鱼。
黄梨江不露声色地回答:“脱衣验身。”
还以为“他”有好好躲藏起来,没被人强捉去验身,没想到还是被看穿了么?
愕然之余,真夜脸上蓦地闪现一抹怒气,隐隐失控之际,又听见黄梨江道:“这些船员有够固执的,难道好端端一个男人,验了身就会变成女人了?”
真夜再度愕然。“男的?”还真脱了衣验身?
“如假包换。”黄梨江忍不住调皮地道。
真夜朝龙英投去一记疑惑的眼神。
龙英低声道:“侍读被一名船员拉进舱房里验身,那名船员是张将军的胞弟,在这艘船上担任副舱长。”
真夜越想越不对,正想问个仔细,或者干脆扭着他这侍读,拖进舱房里再验一次身,但张将军匆匆来报:“殿下,皇朝派人来迎接了!”
黄梨江屏住气息,捕捉着真夜眼底一瞬的冲动,悄悄地,不着痕迹地抽回自己被扭住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