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同情她?”
“我同情所有和你来往的女人。”
他听了不以为忤,伸指抚贴她左颊浮肿起的一片掌痕,柔声问:“还疼么?”
“没什么。”她别过脸,避开他的手。“这就是代价。”
“什么代价?”
“和你交往的代价。”
“你答应了?”他弯起嘴角,噙起意味深长的笑。“很难想像谨慎的你突然有了冒险性格。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你担心吗?”她继续尝着菜色,不可否认,菜的确相当可口,可惜此时此地不能太尽兴。“担心的话就别招惹我,大家都省事。”
“没什么好担心的。”他舒展眉心,跟着坐下,也拿起筷子。“明天几点可以见你?”
第3章(1)
谁都注意到宋子赫的作息改变了。早上八点他便踏进办公室,开始一天的行程;下午五点准时熄灯离开,和政府公务员差不多;所有的会议被迫往前递进,并且讨论必须更有效率,因为时间一到他便喊卡,不给与会下属多余的发言机会。为了避免耽误工作,部门员工变得战战兢兢,以维持业务进度,私底下却相当不习惯,向来以美式管理闻名的他为何改变了作风?
但没有人敢抱怨,毕竟他们年底将有丰厚的年终奖金落袋,宋子赫从不亏待员工,唯一有意见的是宋思孝,因为终于有人不满地上告于他。但宋子赫在跨部门会议时,照样时间一到便退席,即使是重量级人士主持会议,待遇亦相同,完全不给其他主管面子,这一点绝对值得商榷,他绝不希望我行我素的儿子提早被排除在未来的董事会名单外。
平时宋思孝难得踏进非他主事的这栋办公大楼,主要是见到各色女职员老绕着宋子赫打转可不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情非得已,这天他特别排开行程,在宋子赫下班前找上门,宋子赫照样镇定如常地尝着女助理特别送上的花草茶和咖啡卷,桌面很清洁,不见任何档案资料,看起来已经在培养下班情绪。想到别部门员工上下都还在为目标奋战,宋思孝的心就一阵纠结。
“待会回家吃个饭吧!奶奶很久没看到你了。”宋思孝皱着眉开场。
家里人丁单薄,宋子赫在外独居,长女则远嫁美国,老奶奶喜欢安静,长期与二房宋思孝一家同住。
“奶奶?别逗了吧,少看到我可以让她长命百岁。”
“瞧你说的什么浑话!”宋思孝直了眼。
“今天不方便,我有事。”
“你最近晚上天天都有事?”
宋子赫撑起下巴看着父亲,不禁莞尔。“不然勒?”
“子俐说你已经不和邓小姐来往了,在忙什么呢?”
“爸有话直说吧!你什么时候对我的夜生活有兴趣了?”
“你若不影响公司,我又何必干涉?”宋思孝不悦了。
就是这样的态度,让宋思孝在老母亲面前说话少了份量,且三不五时受到家族其他成员资疑他对独子的安排。当年他用尽办法让学非所用的儿子空降业务部门,业绩虽交代得过去,但宋子赫始终与公司文化格格不入,不仅挑战公司的管理制度,也不在乎上层的评价;别房子女相继成家开枝散叶,他依然游戏人间,真假不分,那随心所欲的行止,很难不令人怀疑他根本等着董事会主动开除,将他逐出宋家事业体糸。
“是为了昨天开会我早退的事啊?”宋子赫干脆先提。“老实说,这和我晚上有没有事没多大关系,实在是那些人官越大废话越多,二十分钟可以讲完的事非得说上一小时不可。一个人如果连简单的表达能力都有问题,显然逻辑就有问题;逻辑有问题,决策一定跟着出毛病。他们最近不是向人事提出精简部门开支么?我建议先精简开会时间,省电省茶水又有效率。”
“你非得这么干才痛快么?”宋思孝不禁拔高老嗓。
“痛快说不上,请他们别倚老卖老就行了,我可从没耽搁部门的事。”
宋思孝暗忖了一会,倾前拉近距离,一派疾言厉色。“子赫,你得珍惜公司给你的机会,我好不容易才让你插足这里,当年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别让它影响你,明白么?”
空气瞬时凝冻,两人对视良久,宋子赫蔑哼一声。“爸多心了,我早忘了,您请回吧。”
他扔下档案夹,不再看父亲,抓起外套,大踏步走出办公室。
果真忘了吗?他不能确定。他只知道,他总是忙着用各种方式填满空档,以安眠药或褪黑激素入眠,才能面对第二天升起的朝阳--应酬、派对、夜店、极限运动,他让自己停歇不下来,怀抱里的一张张脸孔出跟着递嬗。最近他开始怀疑,这么做是否有效?如同惯用止痛药治标,却只能不断加重剂量抑制一样,疼痛依旧缠身。
然而他终究放弃了思考,他此刻只想见到那张全新的脸孔,一张老是冷眼瞅着他的脸孔。
*****
最近店里的氛围变得不一样了。
原本恒常是疗愈系的空灵背景音乐如今被各种热闹的轻摇滚乐占领,周遭的植栽彷佛也被那股热力震动,不时摇曳着枝叶,偶尔穿插阵阵逗得人芳心微乱的男性朗笑声;当然,那颗芳心属于助理小苗,她总要藉各种机会加入宋子赫和设计师陈盛和两人间荤素不忌的谈笑--殷勤奉上热茶、送上网路订购的正夯甜点、请教设计图,渴望得到一点关注,那点关注可以振奋她一整天的心情,也让她近日眉目多添了几分女性韵媚。
至于田碧海,还是一样的田碧海,她神色如常,心情平稳,作息不变,至少外人看起来是这样;她容许宋子赫出现在店里,无论何时何地,高谈阔论也无妨,充当店员也可以,她每天见到他第一句话总是--“嗨,您来了,请便。”
请便的意思是,除了别干扰她处理店务,他想做什么都行。
对旁人来说,这种男女间的相处方式颇不寻常,田碧海从不规范宋子赫,宋子赫也不纠缠她,唯有他惹出的喧闹声太大时,田碧海才会稍微望过去,投以警告的目光;这时众人会稍安静些,但停歇不到一分钟,宋子赫就会报以更高昂的笑声,让她无可奈何。有时他等得倦了,直接走到她身边来,自动拉开抽屉,取出那条围巾,替她绕上,再柔声道:“碧海可以休息了,我们走吧。”
她无法拒绝;她不希望他想出更多追求的招数而引人侧目,多半顺从他的选择;外作出一起用餐,也以他的习惯为主,无论是平价小馆子或米其林二星、三星餐厅,特色私房菜,她都处之泰然,从不挑剔或表示意见;重点是她吃得极少,喂饱她太容易,食物大半被浪费了,所以外食对她而言吸引力不大。
那么那段时间她能做什么呢?主要是观察、交谈。
当他进食时,她静静观察他,那双认真的眼神里不含特殊的情愫成分,就像观察载玻片上的微生物一样专注和坦然,没有喜怒哀乐,没有羞怯腼腆,似乎目的只是想了解她面对的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出乎他意料的是,她竟十分健谈,能回应他的任何话题,一反工作时的沉默寡言,绝不冷场。她能侃侃而谈内心的看法,毫不保留个人观点,内容包罗万象,时事、流行、阅读心得、戏剧电影、政局……显而易见她阅听广泛,有时争论至激昂处,她会戛然而止,回以几不可见的轻哂,或语带讥嘲,从不附和他,坦白说,倘若不是她外貌纤秀,她和“娇媚”这种女性符质实在沾不上一点儿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