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亦樊苦笑叹气,他怎能说破事实,怎能伤害挚爱的父亲?
回想当年他发现两人是兄妹,那股震惊至今仍时时侵害着他的梦境,他常在夜半惊醒、失眠到天明,他更常愤怒怨天,为什么让他碰到这样的事情?
云云众生,几十亿的生命体,他怎么就是会碰上她?怎么就是会对她一见钟情?就算爱情再没有道理,也不应该让一对兄妹相互吸引啊!
“儿子,还踌躇?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顾忌,去把她追回来就对了。我会善待她,善待我儿子喜爱的女人。”
“……爸,我知道怎么做了,谢谢你。”
他没有同父亲争辩,走回房间。
打开书桌抽屉,里面有一份份他从征信社那里收到的资料,里面详细记录着她的生活点滴、她的喜怒哀乐,他以为只要能够默默关心她,这一辈子,便已足够。
可刚刚那场谈不上“见面”的见面,让他清楚明白,根本不够……他想要在她流泪的时候抱紧她,想要在她暴跳如雷的时候安抚她,想要在怀里收纳她的喜怒哀愁,想要和她手牵手坐在海滩,一句搭着一句,说着无聊话语。
可那已不是他的权利。
他原没打算让她知道两个人是同母异父,不想让她承受自己经历过的痛苦,没想到最后,真相还是被捅破了,既然……伤害已经不能避免,他该做的就是补偿了。
她是他的妹妹,她该享有兄长所拥有的一切,他会像所有哥哥那样对待妹妹,只是……他叹气。
他凭什么求得她的谅解?
李若薇气疯了、气死了,气到想跳山跳水跳大海,他诈死,他竟然诈死!
可恶,生死怎么是能拿来开玩笑的事?他不晓得她为他流过一缸又一缸的眼泪,仍停不下哀伤,他不晓得她为他一次又一次把摔破的心缝缀,却无论如何都缝不出完整,他不晓得他不在,她的生命丢失一大块,那是她用尽所有力气都补不回来的一大块啊!
他想分手就光明正大说,为什么要用死亡来诓骗她?他不知道这是最最最最最恶劣的行径吗?
他在怕什么?怕他提出分手,她会泼王水、放氢化物毒死他?
她哪是输不起的女人,她怎会死缠一个不要自己的男人,他不要她就直说,怎么能用死亡吓唬她?
她被吓到了,真的、真的被吓死了……
回到饭店,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打电话订机票,订完机票,她还是无法消除满肚子的怒气和委屈,于是她拿出纸笔在上面记下——
一、回到台湾马上去婚友社报名,在今年年底之前把自己嫁出去。
二、找个好公寓准备搬家。
三、换手机号码、换家用电话,让他再也联络不上我……
但……联络?
有吗,他有试着联络过她?白痴,人家想尽办法把你丢掉,怎会企图联络?人家连你的住址都可以偷走,为的就是怕你找上门呐!
抛下纸笔,她把自己摔进床里,拿起枕头狠狠压在头上。
她说,不要哭,被男人抛弃的女人不能用泪水示弱。
她说,好啊,从此以后他过他的阳关道,她走她的小鬼桥,再也不相干。
她说,六年前,没有他,她不但活得好好,还闯出一片天地,六年后,没有他,她一样可以活得昂首阔步……
李若薇不确定自己躺了多久,但她确定迷迷糊糊间,自己并没有入睡。
门铃声敲响她的知觉,她勉强支起身,对着门外喊“请稍等”,然后走进浴室里,捧了冷水将脸洗净擦干,才打开门。
门外是个褐发老外,他有一张Baby Face、一副阳光笑脸,右边嘴角有个小梨涡,他很高,高到和亦樊有的拼,身材有点像,但他的皮肤更白皙……她在想什么啊?干嘛他来和别人比?忘记、忘记!他都忘记你了,你何必时刻把他放在心坎上?
老外礼貌地对她点点头。“不好意思,我可以找你谈谈吗?”
“如果要缴住房费的话,我待会儿到柜台去缴。”
他笑笑,好看的眼角往上扬,他是那种容易让女人倾心的男人。
很可惜,当年她失恋,碰上费亦樊、嫁给他,如今她失恋,就算碰上一个比费亦樊好上千百倍的男人,她也没有出嫁的欲望。
“我不是饭店里的工作人员。”他表明身份。
“那么你是……”
“我是费亦樊的堂弟。”
堂弟?她记得亦樊提过,他说堂弟只小他两个月,却可爱得像个小孩。
但……“费亦樊”三个字突然让她回过神。直觉的,她要把门关上,但对方动作更快,插进一只脚,双手挡住即将关闭的门,飞快说道:“请给我十分钟,如果十分钟内我没办法改变你将我赶出去的念头,我会自动走出去,并且发誓再也不来烦你。”
她的眼光转为冷冽,定定的想在他身上搜寻什么似的,好半晌才退开一步,说:“你的口才最好有你表现出来的这么自信。”
他偏头想想,笑道:“我的口才并不好,我能够做的,只是把事实告诉你。”
事实?意思是她误会了他什么?不可能,她没有任何事是凭空臆测,每件都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李若薇退后一步让他进房。她坐在床边,他搬来一张椅子在她面前坐定。
未开口之前,他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她,用眼神示意她打开。
她照做,上面的图案让她涌上一股酸涩。
那是亦樊在信上形容过的墓园,墓碑上方标了一行小字——“白色大理石”、“相片放我在垦丁冲浪那张”,他还怕看的人没弄清楚,刻意在右上角画一个抱着冲浪板的男人。
墓的周围是一圈满满的蔷薇,蔷薇外面种上几棵大树。
见她不语,堂弟说:“当时他慎重其事的把设计稿交给我,我还恐吓他,要是有本事的话就给我死死看,我一定要把他的蔷薇拔光、种上一整排荆棘。若薇,那个时候……他真的不认为自己的手术会成功。”
她不语,低着头,他只能看见她头顶上的小发旋。
“所有人都不明白,布朗医生明明给了很高的成功率,为什么他仍然意志消沉,不相信自己能够活下去。
他的脾气很坏,一天到晚吵着要吃蔓越莓面包,厨子想尽办法给他做不同口味的蔓越莓面包,他却咬一口就嫌难吃。他要家人每天给他带上一把蔷薇,可是医院规定不能在病房里放鲜花,这让他暴跳如雷。
他只有在写信的时候,脾气才会变得平和、变得容易沟通。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告诉我一个和小蔷薇有关的爱情故事,故事里的女孩美丽又可爱,只要一提到小蔷薇,他就会笑,那个笑容里,有我没见过的光彩。
他进手术室之前,将一叠信交给我,叮咛我,每封信后面都压了日期,等他死后,我要照他压的日期把信寄出去。
他的话让伯母很伤心,她以为堂哥有第六感,知道自己活不久了。那个手术进行了七个钟头,伯母在手术室外整整掉了七个钟头的眼泪,直到医生走出手术室,告诉我们,手术很成功。”
她抬起头,视线对上他的。
有一点点感动吗?悄悄地,他松口气。
“他从麻醉里清醒,我们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但他没有表现出半分快乐,相反的,他侧过脸去,一滴泪水落在枕边。手术后第三天,他的精神恢复许多,我带着他交代的那叠信,走到他的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