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笑,只是那个笑容里有深刻的哀伤。
鼻子是酸的,但她努力张扬笑意。
“你要快点复原,别忘记我们家妹妹还等着你带它去结扎,可别等到你回来的时候,它已经儿孙满堂。还有啊,我得给你做一点面包让你带在飞机上吃,外面买不到这么健康的面包了,对了,我还要给你带一件我的衣服上飞机,晚上要是睡不着,就抱着我的衣服睡……”
她唠唠叨叨,片刻停不下嘴巴,突地,一个大大的拥抱将她裹住,将她被海风吹得翻飞的秀发牢牢地圈在手臂里面。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泪水从她发梢滴落,掉进她的衣领,热热的泪被冷冷的风吹寒,冻了她的心。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只要你能健康起来,我什么都没关系,就算我会因此失去你,也没关系。”
后面那几句纯粹胡言乱语,她已经搞不清自己在讲些什么,只是要告诉他——没关系,不管他做什么决定;没关系,就算她会伤心;没关系,即便思念会让人痛心;没关系,只要他好,她通通没关系。
在机场里,她的手始终牵着他,牵着他拿票、牵着他说话、牵着他吃东西,不放。
李若薇怕他错过飞机,于是他们提早五个钟头到机场。
太夸张?没错。没搭过飞机的女人本来就比较神经质和夸张,所以这五个钟头,无论如何,她都不让他的手离开她的手。
他带了一箱行李,很大的一箱,但里面只有一件衣服,是她的、不是他的,那是准备替他解决半夜睡不着时用的。她有点自欺欺人,以为他的衣服不带走,他就一定会回来。
是,她胡思乱想,想着也许他开完刀后就不记得她了,家里帮他安排相亲,他乖乖去,然后就认识一个条件优、家世好的金发美女。
是,她胡思乱想,想着自己只是他的一段异国恋情,当飞机掠过台湾这块领土,老婆、妹妹都成了过往云烟。
是,她胡思乱想,想他会在病床上认识一个温柔护士,然后他爱上她、她恋上他,成就一段佳话。
但她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要求他留下,仍然为他整理满满一个行李箱的东西。“我给你装好多台湾特有的小吃,你饿的时候吃一点、想我的时候吃一点、睡不着的时候吃一点,如果这么省还是很快就吃光光,不要担心,在电话里告诉我,我会马上帮你寄。”她细细叮咛。
“知道了。”同样的话,她自己都不记得说过几遍。
“那个手工皮夹,你要记得送给妈妈,那是刘师傅一刀一刀慢慢剪裁雕刻的,还有那本介绍台湾的书你一定要交给爸爸,你要让他慢慢认识台湾,他才不会排斥台湾媳妇。”
“我知道。”他说。但眉头是皱的,好像受多大委屈似的。她知道他委屈,搂搂他、亲亲他,很抱歉、很抱歉的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他勾起她的脸,那张脸,比黄莲更苦。
“你这次回去又不是光荣返乡,我干嘛跟你唠叨有的没的?我不懂得体贴人,只会自我中心、只懂得任性,也不想想接下来你要面对多大的痛苦和危险,我坏死了,我这么坏的女人,为什么不让我生病?为什么不让我替你开刀住院?”
要是病的是她就好了。没有富裕的英国父母亲,他们就不会分离,健保房就健保房,反正她很能适应,开刀失败也没关系,至少她还拥有和他在一起的最后光阴。
“停!”他捂住她的嘴巴,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说话。“不准诅咒自己,我要你好好的,不许你生病、不许你开刀,懂不懂?”
她点头。
“你还不知道吗?我就是喜欢你的唠叨、就是喜欢你的任性,如果你变得不唠叨、不任性了,也许……我就不再喜欢你了。”
“真的吗?”他肯定是胡扯瞎扯,想哄她开心。
“真的。”他郑重点头。
“好奇怪的人,哪有人喜欢女人任性、唠叨?”
“这不是奇怪,是特殊,我不够特殊的话,你肯定不会爱上我。”
她猛点头,同意他的话。
“所以我可以无限制唠叨?”
她吸吸鼻子,不是想哭,昨天她已经告诫过自己三百次,无论如何,她要笑着送他走。所以她不是想哭,是空气太脏,惹得鼻子过敏。
“当然可以。”
他凝视她的脸,很认真的看着,很努力地记着,他要把她脸上每一条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把她的每一分表情牢记在心。
“告诉我,哪里的东西最好吃?仔细想哦,要是想错,我会生气。”她嘟起嘴巴问,好像他已经说出错误答案。
不必想,答案只有一个,“台湾。”
“老公好棒,答对了。那……哪里的女生最美丽?”
“台湾。”他喜欢这种不必花脑筋的问题。
“哪里的人们活泼又热情?”
“台湾。”
“哪里的海水最温暖?”
“台湾。”
“哪里的山水最美丽?”
“台湾。”
“哪里的气候最宜人?”
“台湾。”
如果他的回答不是为了讨好老婆,而是正确答案的话,那么世界上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不是温哥华或雪梨,而是事事好、样样棒的美丽宝岛台湾了。
她满足的咬咬下唇,是啊,台湾这么好的地方,他怎么舍得不回来?光是为了垦丁的海滩,他就该插上一对翅膀,飞回来。
她不说话,轮到他来讲,“怎么不问了?”
“想不出别的问题了。”她实话实说。
“要不要我替你发问?”
“好啊。”她微笑点头,即使鼻子仍然发酸。
“我最喜欢的老婆会在哪里等我?”
“台湾。”这次,换她来回答。
他牵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老婆,我的心留在这里,没走,只有我的身体带着我的脑袋回英国,我并没有离开,知不知道?”
她喜欢这句。是,他没有离开,连一秒都不曾离开。
“可是没有心,你会呼吸困难、会没办法把氧气打到全身各处,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
“不然,我们来交换,你把你的心留下,我的心给你带去英国,好不好?”
“成交,你要好好照顾我的心,让我的心因为你快乐而快乐,因为你的喜悦而喜悦。”
这些话很恶心,但在生死别离面前,再怎样恶心的话都变得甜蜜温馨。
“好,我会。”她承诺似的,说得很大声。
手机设定了登机时间,它在费亦樊的口袋里发出哔哔声响。
她愣了一下,想起它在提醒着什么,咬住唇,忿忿道:“讨厌。”
“讨厌什么?”他勾起她的下巴问。
“讨厌卖机票的小姐,她对你卖弄风骚。”
“有吗?”失笑,这位小姐在迁怒。
“绝对有。”她说得斩钉截铁。
“好吧,有就有,我一起讨厌她。”他纵容她的任性。
“我也讨厌她们的声音,又甜又软,好像援交女。”
什么?这是人身攻击了。但这次他没等她斩钉截铁回答,就自动附和。他知道,她鸡蛋里挑骨头,是因为心情很糟。“对,讨厌,那么软一点都不好听。”
“我讨厌这里的椅子会扎人屁股。”
“对,我也不喜欢这里的椅子,还是我们家的沙发好。”他又听懂了,她讨厌的是这个送人离开的机场。“可是你东嫌西嫌,听起来好像有点坏。”
说好不哭的,是空气问题造成她的鼻塞,可是要塞就一起塞了啊,为什么要泪管畅通无碍?她抿紧嘴唇,阻止哭声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