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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事的,娘。”君霁华眸光略扬,终于启唇,淡淡嗓声如丝。“咱们提前住进‘凤宝庄’,就为了与‘绮罗园’那位拂晓姐姐一同排舞,这几日和她在一块儿,挺好的,也能聊得上话,没谁要压谁气势。”

  “那可不好说!”牡丹红一手插腰。“没准儿啊,她就在苗家太老太爷的寿宴上给你使绊子,教你出大糗!”

  君霁华垂下玉颈,眉心有丝厌烦,再抬头时,那张脸容恢复淡漠。

  “娘,水都冷了。”



  牡丹红轻叫了声。“那、那还不快起来?再浸着水,肌肤皱了不说,要得风寒可就不好。咱唤柳儿、叶儿进来帮你!”

  君霁华点点头,待牡丹红走出青玉屏风,她便自个儿跨出浴桶,取来净布擦拭,柳儿和叶儿进来时,她已穿妥贴身衣物,正套着中衣。

  尽管收了两名小小丫鬟,她仍不习惯让人服侍着沐浴、更衣。

  “姑娘,您头发都湿了,先包裹起来再穿衣啊!”

  “姑娘,坐在火盆子边烤烤火吧,暖了身子,发上的湿气也能快些除去。”

  君霁华只轻轻一应,穿好衣物后便任由婢子摆布。



  这时节的江南还算不上冷,但“凤宝庄”善待娇客,已在房中置上火盆,那盆子是用黄铜打造,盆身雕有花鸟图纹,相当讲究。

  坐在火盆边,火烤得温暖,君霁华从一旁磨亮的铜镜中觑见两小丫鬟脸蛋红扑扑,眼皮子千斤重般一直往下掉,她微牵唇角。

  “这儿没你们的事,去睡吧。”

  “啊?呃……喔,那、那姑娘要睡了吗?”

  “嗯。是该睡了。”她颔首,知道她若不歇息,她们俩不敢回房睡觉,怕牡丹红知道了要责打。所以尽管没什么睡意,她仍上榻躺好,让婢子吹熄灯火,放落床帷。

  她躺了会儿,张着双眸,在昏暗的帷幕内徐徐呼吸。

  房中好静,静到……她能听到自个儿的心音鼓动。她一怔,忽而想笑,记起自己原来是有心的。这些年总觉胸房空淡,思绪空淡,摆不进什么东西,活着就是活着,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多想,日子便好过些。

  只是关于自己的那场“夺花会”,她不得不想。

  倘若留下,那是认命了,一条道只能摸黑走到底,回不了头。

  若是……若是要逃,则必得想个万全之策,等待时机。

  牡丹红将她守得极严,进出都派人盯着,如此次应“凤宝庄”之邀前来,除“天香院”自个儿的护院打手外,更额外请了几位武馆女师傅随行,该怎么逃?她得想仔细些。

  然而教她挂意的是,倘若她真逃了,也顺利逃出,柳儿和叶儿不知会有何种下场?她们两个是她的贴身婢子,却把她看丢了,牡丹红真会活剐了她们……难道要拖着小丫头俩一块儿逃?她、她办得成吗?

  君霁华,你别逃……

  别再逃了……

  谁在对她说话?!

  沉静的脑海中骤然刷过一道冷锋,她想起那张黝黑年轻的面庞,想起那人极沉的目光和别具深意的语气,仿佛告诉她——

  等他。所以别逃。留下来,等他……

  指尖下意识抚上唇瓣,她抿抿唇,口中像似犹有锈味。她狠狠咬过他,他的血在她嘴里、唇上。

  好半晌,她一直以为那些声响来自于她的幻听。

  啪啪——砰砰——不断轻响着,有东西在窗外拍动?

  回过心神,她掀被下榻,在暗中循声望去,瞧见房内面向后院园子的格纹纸窗外,有个小影儿频频震动。

  套好鞋,她起身走近,小心翼翼拉开纸窗,略宽的窗台上竟停着一只……鸟?仔细再瞧,是只雪鸽!

  小东西像是受伤了,左边翅膀有些怪,它拼命展翅欲飞,偏偏伸不直,在月下发亮的银白羽毛沾着无数血点。

  君霁华伸手想将它抱进,白白小影儿突然振翅飞起,但眨眼工夫又坠地。

  揪紧心,她不由得掩嘴惊呼,连忙回身抓了件外衫套上,散着发,腰带也不系,想也未想便推门而出。

  这个院落是“凤宝庄”特意安排给她的,此时入夜,负责洒扫的苗家仆婢不会进来,君霁华遂大着胆子,从下榻的屋前轩廊一路绕到屋后去。

  后院园子造得小而精巧,多奇石假山,这时节没有花,倒有好几株梅树沿着青石板道的两旁栽植,梅心将开未开,生机藏于枝桠,在清美月华中等待盛世。

  她踏入园内,擅舞的足尖放得更轻,找寻那只受伤的雪鸽。

  ……不见了?怎会呢?

  明明离窗子不远,正是她此时所在之处,怎会不见?

  她四下找了会儿,最后循着青石板道而去,竟愈走愈远,蜿蜒的小道似无尽头,不知通向何处,等她发觉不对劲,回眸一瞧,身后除了梅树枝桠的层层夜影,什么也没有。

  一股麻凉窜上背脊,暗处,像藏着一双眼睛,有谁正看着她。

  是她多想了吗?

  挲挲手臂,转身欲按原路走回时,她听到拍翅声,循声寻去,果真在不远处的梅树底下瞧见那团小白影儿。

  “不怕。”她靠近,蹲下。“不怕的……”软语安慰着,探出手,好小心地压住胡乱拍动的翅膀。“不怕了……”她把雪鸽抱进怀里。

  鸽子温驯蜷着,她一笑,赞许低喃。“好乖。不怕了。”

  嘴里刚哄着“不怕了”,下一瞬,她不禁害怕地往后倒退两步。

  离她仅几步之距的一株梅树下,有道高大黑影杵在那里!

  她完全摸不着头绪,弄不清楚对方是何时出现,她闯进别人的地盘吗?还是说……自她走入后院园内,便一直在对方的监视之中?!

  抱着雪鸽,她表面自持镇定,心却快要跳出喉咙。

  她戒备地往后再退一步,正准备拔腿开跑,那人却出声道——

  “姑娘捡到我的信鸽了。”

  君霁华一怔,两脚定在原地。这人……这人的声音好耳熟……

  “……信鸽?”她下意识嚅唇,双眸眨也未眨,直想将对方看个仔细,但那男子罩着一件宽大披风,大半的脸隐在兜帽里,而梅树挡住月光,他立在暗处,更让人看不清楚他的长相。

  他似乎在笑。“是信鸽没错。它飞啊飞、飞啊飞,哪知走了霉运,该是在半途遭猛禽攻击了,小小又纯真的一只,怎斗得过那些凶猛家伙?它弄折一翅,还被啄伤,但最终还是完成任务,把信送达我手。我把它脚上塞字条用的小竹环解下,想给它一个痛快,它却不领情地逃走了。”

  话中有话。

  懒洋洋的语气。

  吊儿郎当。

  君霁华呼吸略促,不后退了,反倒往前走近几步。

  “什么叫……给它一个痛快?”她问,两眼一直、一直瞪着男人。

  “它伤成这样,那只翅膀根本废了,一只不能飞的信鸽,我留它何用?”

  “它、它是为了替你送信才受伤的……”

  “是啊,正因如此,我才要给它一个痛快,让它早死早超生。这世道,活着不见得好,死了也不如何可惜,你说是不?”

  带笑的嘲弄。

  愤世嫉俗的气味。

  恶意,又不绝对的恶。

  她抿紧唇,说不出话。

  这一刻,夜风凉冷侵肤,她胸中却有一团无形火球猛地炸开,一向的空淡被炸得粉碎,她左胸灼烫,火气激升。

  她感觉到某部分的自己像是活过来了,感觉到热气在血中流窜,她呼吸越来越急,脸越来越热,她发现自己原来还懂得生气……她似是许久不曾发怒了,无所谓喜乐,无所谓哀怒,心绪一直是平淡的,只在偶尔记起那一年、那处小小三合院内的人与事时,才会徐徐漾开几抹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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