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他老人家……应该还是疼你的。”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是抬眸凝望他,眼中极尽温柔。
“谁知道呢,”乔子业的眉心难掩一股恨意,“我娘去世之前,他看也没看过我一眼,除了逢年过节突发善心,给我送来一些衣物。这些年在寺里,我全靠打杂活维生。也许乔家的儿子都太没出息了,他只好把家业传给我。”
尹素问沉默无语。她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也纾解不了他的心情,唯有站在他的身侧,静静聆听。他需要的,大概只是有一个人,陪在他身边倾听着。
“老爷去世之前,差我到江南办事……”他继续道。
老爷?这是他对父亲的称呼吗?一听便知这疏离的关系。
“他让我去两个月,跟江南王家谈一笔买卖。他说,假如我能谈成,便把当家的位子传给我。”
原来,他离京是为了这个……呵,忆起当时在山上分别时,他曾说,要回来娶她,可惜命运多舛,两个月,已经物是人非。
“为什么不等我?”他猛地抓住她的肩,所有的隐忍在这一刻爆发了,“两个月,只是两个月而已,只要你等我,这乔家的一切都是你的!为什么……要嫁给别人?”
她该怎么跟他解释?就算把一切都说清楚,也已经晚了吧?何必多费唇舌?
尹素问只觉得湛蓝的天空忽然阴暗下来,云朵被太阳烧焦了一半,眼前所及满是炭黑的颜色,她微微闭上双眼,泪水流淌下来。
“素问……”乔子业终于察觉到她的伤感,指尖抚过她的脸庞,抹下一颗泪珠,久违的怜爱神情,浮现在那俊颜上。
两人相对而立,似有千言万语在暗涌,却静默无声。
“五少爷、五少爷……”忽然,小盈惊恐的叫喊传来,打破了这份静谧,“小心啊——”
尹素问猛地回神,转身望去,却见乔子萌一个踉跄,摔倒在假山边,额头撞上一颗石子,磕出一片腥红的血迹。
她僵立着,不知所措地看着这场意外,一种莫名的恐惧窜上心头,全身发颤,不可自抑。
“这可怎么办才好?”小盈极为忐忑不安,“夫人听说五少爷受伤后,勃然大怒,把怨气全出在少奶奶身上,怪她没照顾好少爷,罚她到佛堂前常跪三日,除了茶水,不得进食……少奶奶该不会被饿死吧?”
“我早料到了,”乔子业镇定道,“出了这样的意外,这府里不知有多少人幸灾乐祸,一定有谁在夫人面前加油添醋,唯恐天下不乱。”
“大少爷,你快想想办法吧,总不能真让少奶奶跪三天三夜吧?”
一语不发,他径自往佛堂走去,小盈刚想阻挡,他却轻轻挥手,不让她多语。如此,穿过悠长的回廊,来到那清冷无人之境。
佛堂内烛光摇曳,木门年久失修,发出嘎嘎作响声,夜半听来,十分骇人。
他看到微尘覆落的地上,尹素问正凝神跪在那里,望着庄严佛像,不知是在失神,还是默默祈求着什么。
“子萌怎么样了?”听到脚步声,她头也不回,只低声道。
“你知道是我?”乔子业一怔。
“从前,我在山间等你,也是这般,一听脚步声,便知道你来了。”她苦笑答道。
乔子业只觉得喉间哽咽,踱至她身畔,与她一同跪下。
夜半风冷,这石地板沁出一股令人瑟缩的寒意,如同冬季冰霜,他骤然感到膝间发疼。
“跟我回去。”他脱口而出,“你会生病的。”
他才跪一会儿,便受不了,何况是她这弱质女子?
“子萌怎么样了?”她仍是那一句话。
“额头磕破了,但没有大碍。”乔子业抿了下唇,“不过小事一桩,这样的惩罚未免太狠了。”
“是我没把他照顾好,”尹素问沙哑道,“既然答应了他放风筝,就该一直陪着他,不该只顾着跟旁人说话。”
“他自己不小心摔着,怎能怪你?”
“为了别的男人,分了心,失了神,等于对丈夫的背叛,我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她涩笑道。
“丈夫?”乔子业只觉得荒唐,“他只是八岁孩童。”
“年纪就是借口吗?”她撇过脸,眸中一片迷雾般的水色,“他的确是我拜过堂的丈夫,难道因为年纪小,我就可以对他不忠?”
“素问……”一时间,他不知该怎么反驳她,百口莫辩。
“多谢大哥关心。特意来看我。”她的语气拒他于千里之外,“夜深了,大哥请回吧。”
“你怎么了?”他一把拉住她的手,“为什么忽然这样疏远?我以为……”
“你以为我下午流了眼泪,就表示后悔了?”她感觉到他大掌传来的坚定与温柔,忍住内心激昂,只心痛地轻轻摇头,“什么都不会改变,今后,我还是乔家的五少奶奶,而你,仍是大少爷、大哥、大当家。”
她一口气说出三个称呼,冠冕堂皇,拒他于千里之外,让他霎时揪心。
“素问,何苦如此?”此刻夜深人静,只有他们两人执手相对,他什么都无须顾忌,“只要你点头,我可以马上带你走,抛下这里所有的一切,我们去江南——还记得吗?江南,不下雪的地方。”
往事浮现,她怎会忘记,那好似余音犹存的承诺?
第2章(2)
“曾经,我这样想过。”她终于坦言,“大嫂逼我嫁给子萌的时候,我收拾了所有能带上的细软,想到江南找你。”
“什么?”他眉一凝,“你曾经想过……跟我私奔?”
“可是,刚走出城门,我便后悔了。”她凄楚一笑,似在自嘲,“我看着渐渐落下的暮日,不知为什么,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很害怕。前路茫茫,就算找到你,我们的将来又会如何?真会如愿吗?所以,我很没出息地回了家,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他怔怔地听着,难以置信有这段隐情。
“子业……”第一次,她如此唤他,亲昵却陌生,“我只是个平凡的女子,意志不坚,但求温饱便已满足。现在住在这大宅院里,虽然不能嫁给如愿郎君,虽然四周都是排挤和冷淡,虽然此刻跪在这清冷的佛堂里……但至少有一处安身之所。我觉得自己不能再奢望太多,你懂吗?”
他从没料到,原来,她竟然是这般想法,非常地低微,低微到要把头埋到泥里,只为开出一朵不起眼的小花。
“我不想掩饰,”尹素问继续道:“假如,我故作高尚,大可告诉你,我是因为哥哥欠债不得不嫁入乔家。但我心里明白,欠债,只是其一,假如我真是贞洁烈女,大可自刎明志,但我选择了屈从……我真的太平凡,太脆弱了。”
他从没见过,世上还有别的女子似她这般,可以如此坦言,承认所有的错误与卑微,然而,越是这般,越让他感到洁净。
“子业,你之所以对我念念不忘,只因为我是你在孤独无助时,遇到的唯一伙伴。假如,换一个人,不是我,而是别的女子,你同样也会喜欢上她。”她忍住啜泣,“你以为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花朵,其实,早已开满漫山遍野,并不稀奇。”
真的吗?为什么他仍然觉得,她是唯一会让他感到心动之人。这些年来,难道他就真的只见过她一个女子?江南美女如画,他却没有半分留恋?
刹那间,他终于明白症结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