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却留不住了,他势必要辞职以示负责,离开我阿公白手起家的公司,其实……我也有责任的,我该阻止他买连动债。世上哪有那么好康的投资,保证每年获利十几亿,骗人,都是骗人的!”
她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起伏,像是风吹过水面微微扬起的波纹,乍听之下还是十分平静,可是她却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捏着指头。
他注意到了,她不是捏指头,而是拿指甲互掐,将两只手掌的指头的手背掐出一个又一个红痕。
“不要掐!”他大吼一声,立即起身,走过去用力握住她的双腕。
他双手这么一握,将一直低头的她拉得仰起身来,圆睁一双惊恐地大眼,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不要掐你的手。”他抑不过度高昂的声音,轻轻地放下她的手。
“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你不需要自责,你爸爸已经有新的事业,你也有份好工作……”
她双手虚浮在空中,两眼直愣愣地听他说话,蓦地站起身来,朝他大声喊道:“怎能过去就过去了?我离开公司后,每天闭上眼睛就想到这一切经过,没有一天睡得着,我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害爸爸丢了公司,可是我闷,我难过,我要跟谁说?爸爸血压高,妈妈早就心力交瘁,我没有朋友,没有姐妹,写了好几十页的日记,都是垃圾,越写心情越糟,看到四面墙壁包围着我,忽然就不能呼吸了,我、我……”
“小薇,没事了。”他用力按住她的肩膀。“看着我,没事了。你说的,我都听到了,你可以再慢慢跟我说。”
“我不想说了。”她流下泪。“那是垃圾,越说越臭。”
“你就当我是垃圾车,将垃圾倒得干干净净。”
她痴痴地看着他,润湿的睫毛眨也不眨,一双黑瞳漾出薄薄的泪光,好一会儿,泪眸才缓缓地弯眯起来,嘴角也轻轻地扬起。
“盖俊珩,不要说这个了,好不好?”
因着她喊他的名,因着她的轻笑,他的心竟是大大地震动。
“好,不说这个。”他镇定地放开重压在她肩头的双手,换个话题。
“曼蓉今天晚上生了。”
“我知道。我接到她先生传来的简讯。”程小薇终于放松僵硬的身子,仍带着那轻笑。“大家约好过两天去看她和贝比。”
“房间和厨房的门锁你不要碰,等我回来,再联络物业管理公司派人修理,这新房子还在保固期间,建商要负责的。”
“喔。”
“你早点睡。”
“对啊,我好累,我想睡了。”
“嗯,我该走了。”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不知道是谁该先去睡,或是先走。
“我看你睡着了,再走。”他以主管优势发号施令。
“喔。”
或许她今晚这一折腾,真的累坏了,也或许她习于听令,他一说完,她没有反对意见,就转过身,摇摇摆摆地走回房间去。
更或许,这是她对他的信赖?盖俊珩看她走进房间,灯也不关,拉起被子倒头就睡,不觉浮现起这样的想法,从而产生一种他也说不上的奇异满足感——她知道他会帮她关灯、关门,所以她很安心地去睡了。
他拎起丢在大门边的公事包,关掉客厅大灯,打开大门,右手紧握门把,停伫片刻,脚步却是踏不出去。
他没有办法离开她。即使她睡在他坚固的堡垒里,但今夜的她是软弱无助的,万一半夜她梦靥,醒来必然需要一双臂膀的呵护……
第5章(2)
碰!他关上大门,就站在黑暗的客厅里,瞪着自己映在门上的暗影。
过了五分钟,他才转过身,轻悄悄地往小房间门外那块亮光走去。
如他所料,她侧身蜷缩床上,眼睛阖起,神情平静,已然熟睡。
她半张脸陷在枕头里,两只手臂缩在胸前,整个人躲在棉被里,就像是个脆弱的胎儿瑟缩在母体子宫里,将自己保护住。
她哪里的男人不找,偏偏找到一个远在美国、不能随时挺身而出保护她的家伙!那家伙知道她有幽闭恐惧症吗?知道她经历公司濒临破产危机的压力吗?那个什么都不懂的该死家伙又懂得安慰她吗?他爱她吗?
他无来由的心急!莫名其妙地生气!手指却已悄然伸出,想要去抚摸她手背掐出的红红指甲痕,那虽然不是伤口,但他看着就是痛。
几乎要碰上她的脸庞时,他猛然缩手,这才发现自己蹲在床前,脸已经靠在枕头边,以一种极为亲昵的姿势看她。
他无声地叹口气,站起身,打开床头灯,就看到床头柜上有一张被盖下的护贝照片。
他迟疑着,并不怎么愿意拿起翻过来看,已猜到那是她和男友的合照,但也说不定是她和父母的合照,她想念远在上海的父母……
心念才动,他翻过照片,瞬间就被震得无法动弹。
是他!一张早已烧毁在他记忆中的照片!
他凝看那两个比出胜利手势的年轻男女,那时的他们,天之骄子,学业、爱情、社团学分样样兼修,大学生活充实无比,前途远大光明,就算有难关也能轻易踏破,即将为自己赢得人生的胜利金杯。
太年轻了!他看了片刻,默默放下照片,保持原来被盖下的形态,关掉卧室大灯,然后在黑暗中,他来到主卧室的大窗前。
窗外的城市仍未安眠,远处几栋大楼亮出一块块白的、黄的灯光。
每一扇窗里,都有一个人的生命故事,不登堂入室,便难以知悉那人的一切;否则,就只能在外面捕风捉影,做无谓的猜想。
他很闲吗?明早七点的飞机,他还在这里寻找一个模糊的影子?
影子既已模糊,就不该去做无谓的追寻。分手后,心里早就没有她了,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愿想起;可他却会被报纸上有关“兆荣工业”的新闻所吸引,有他不懂的股票增资或更换会计师这类的财务议题,也有他大致了解的新型工具机专业内容,他皆一个字一个字读了下来,总在字里行间被“公司发言人程小薇”几个小字狠狠地揪痛了心脏。
不看不就得了!但,他还是着魔似的,看到兆荣工业的新闻就追了下去;接下来,兆荣发生财务危机、员工和股东抗议、董事长避不出面、发言人重申经营的诚意……随着时间过去,从产业头条新闻变成简单的几行字交代,最后是兆荣工业交由银行团重整。
他总以为在这事过后,她嫁给了传闻中的那个田侨仔小开,或是出国去了,他们共同的朋友没人敢在他面前提她,却也没人和她保持联络。
模糊地影子更模糊,仿佛破碎成透明的雾气,彻底消失了。
直到电梯门开,她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正好碰上急寻适任秘书的时机,他已告诉自己千万遍:用人唯才。
更何况人家已经有男朋友了,他和她只有公事,再无私人牵扯。
那他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但,他还是走不开;或是,不愿离开……
“妈,我晚点回去。”他打电话回家。“你帮我拿两套内衣裤,还有那套黑色西装,衬衫,配两条领带,两双袜子,放在我的登机箱。”
“你母仔没空。”
“那你叫爸爸听电话,还有,再加一件毛背心。”
“死囝仔,三十几岁了还不娶某,要你爸你母帮你整理行李!”
“今天情况特殊,明天五点就得赶到机场,怕没空整理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