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听她条理清晰地讲电话,他知道,过去的程小薇回来了。
她的工作表现不只让他放心,也颇得部门主管和同事的激赏,他总会在进出办公室时,刻意去捕捉她脸上的亮丽神采和自信笑容。
可她为什么一跟他说话就要结巴,就要慌张呢?
他拿起桌上的原子笔,那是她刚才拿来写留言的,他抚了抚,摸了摸,转了转,再紧紧地握住,眼睛盯住大片透明玻璃墙外面的她。
然后他打开抽屉,将这支最普通不过的原子笔丢了进去。
“曼蓉,再一个月就生了,身体还好吗?”
“唉,肚子大到走不动,整天摊在沙发上看电视。”
“好像要走动走动,运动一下比较好吧?”程小薇没生过小孩,只能凭印象问说。
“是啊,每天就等我老公回来带我散步。”陈曼蓉在电话那头哎哎叫。“整天待在家里好无聊,前两个月的度假感觉都没了,看书看不下,电视新闻每台都一样,要我上网又坐不住,更别说做家事了。”
“怀孕后期比较辛苦,你就当作是帮宝宝调养身体。”程小薇先是安慰,再试探地说:“等你放完产假回来上班,就不会无聊了。”
“嘻嘻,那可说不定,我可能会请育婴假喔。”
程小薇一听,有如五雷轰顶。土星科技订有留职停薪的育婴假,曼蓉要是申请那么久的时间,她不敢相信自己能熬得下去。
“咱立星对待女员工真好,喝!杰森就不一样。”陈曼蓉又呱啦啦地说:“一知道你怀孕,巴不得你赶快辞职,连产假都不想给呢。”
“你还是回来上班吧,你比较适合当他的秘书。”她直接哀求了。
“老板对你不好?他凶你,你就给他凶回去啊。”
“可是……”她心虚地探向后面的副总办公室,不料才一转眼,就看到桌边站着那尊总是神出鬼没的大魔王,不用看也知道他正在盯她。
已经六点了,早过了五点半下班时间,她现在应该不算是占用上班时间讲私人电话——呃,虽然桌上还有一堆东西待整理。
“啊,我不说了,再联络。”
“老板来了对不对?”陈曼蓉听她语气,好笑地说:“帮我把电话转给他,好久没跟他哈啦了。”
“喔。”程小薇很乐意让大魔王转移注意力,立刻起身,恭敬地将话筒递给盖大副总经理。“副总,曼蓉要跟您说话。”
“嗯。”盖俊珩走近一步,就站在她桌子前面讲起电话,语调平平地说:“有事?很好……满意……可以……胡说!”
程小薇坐回位子,本想专心整理文件,可是盖俊珩就靠在她前面桌沿,那袭深蓝色的西装外套下缘也落到了桌面上,随着他讲话时微乎其微的震动,她就愣愣地看着他的西装在桌上轻轻扫着。
这样看着他,没有负担,没有压力,距离却有又这么地近,近得她想去抚摸西装的布料,间接感受那久违的热度……
“程小薇,曼蓉跟你说话。”突然话筒递到了她跟前。
“喔,谢谢。”她接过电话,小心翼翼地贴上仍然发烫的听筒。
“呵呵,小薇啊,老板还是老调调。”陈曼蓉开心地说:“我问他,你表现得好不好,他说很好。我问他满不满意,他说满意。我说,那我不回去了,就给你当他的秘书,他说可以。然后我叫他不能虐待你,他就老大不爽了。”
“喔。”她很想回应,抱怨几句,可是她没办法说呀。
“好了,不跟你说了,他一定还在旁边盯你,有空再聊喽。”
放下电话,她硬着头皮站起身,视线从他的长裤、西装下摆、领带、领口、下巴、鼻子,终于来到了那双黑黑冷冷的眸子。
“请问副总有事吗?”
“我先走了。公文锁好,房间锁好。”
“是。”她僵硬地回应。
这不用他过来这边等她讲完电话,再亲自交代吧?他若先走,她自然会将待办公文放进他的柜子,再锁好他的办公室,无需额外说明,顶多打个手势或留张便条即可。
他等了这么老半天,又被迫跟曼蓉哈啦,只为了交代这句废话?
“副总,抱歉让你久等了。”王黛如拎着包包过来,准备下班。
他在等黛如,不是等她讲完电话?程小薇陡生一股怅然的失落感。
“事情处理好了?”盖俊珩仍是那淡淡的口气。
“是的。德国那边交代清楚了。”王黛如回答。
“走吧。”
“我堂姐婚宴啦。”王黛如忙弯下腰,小小声地跟程小薇笑说:“嫁给咱代工伙伴的小开,我爸叫副总一定要去,还不准我今天开车,就是要他下班载我过去。”
“你不换套晚宴服?”程小薇用力地扯出笑容。
“我妈妈帮我带到饭店,去了再换,哎唷!”王黛如警觉地直起身子,果然见到盖副总已经走到大门,正冷着脸回头等她。“小薇,摆摆喽,副总不在,你也早点下班。”
“摆摆。”
程小薇不确定自己是否发出摆摆的声音,她只觉得喉咙干涩,眼睛也涩涩的,看着他们一双人影走出去,也听到了同事们的欢呼声。
欢呼是因为总被凑成一对的他们终于走在一起了,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近水楼台,多几次相聚的机会,说不定很快就冒出火花来了。
是该祝福他们的。程小薇说不上那种感觉,当她接到简莉娜的电话时,她不以为意,还很乐意杀杀简大千金的锐气;然而面对黛如时,她只能吞下难以言明的酸涩,揉揉微疼的心口,以微笑面对一切。
别再想了,趁副总不在,赶快整理整理,她也要下班休息去了。
夜里,她撕开一个大纸箱。这是她搬来后,最后一件尚未整理的行李。平常工作忙累,衣物皆是一点点、一件件、一天天慢慢整理到柜子里去,而最不急需使用的这箱书便留到了最后。
她拿开最上头的几份笔电业务相关资料,现出了下面她大学时代念过的会计专业书籍。
两年前,她重拾书本准备公职和会计师考试,但她那年的高考只能瞪着题目发呆,提早交卷出场。
幸亏她还能应付立星招考的初级会计考题。既然有了稳定工作,加上书本早就改了好几版,就算留着当作工作参考用书也嫌旧了。
审计学,丢了吧。她随意翻过几百页的内页,确定没有夹钞票还是书签纸条,这才笑着撕掉最后署名的空白页,放到地上。
就这样,翻过一本又一本的教科书,地上也叠起一大堆准备拿去回收的旧书。早知道用不到这些书,又何必辛辛苦苦从台北搬回高雄,又从高雄搬到台北,然后再从租屋处搬到这里来?
该放掉的过去,一定得丢弃,否则就是累赘。
她拿出最下面一本中级会计学下册,又是觉得好笑。准备高考竟然没念到这本,到现在还当做垫底的压箱宝,实在是她连上册都念不完了,更遑论下册,恐怕这本书从毕业后就没再拿出来过吧。
她随手一翻,便碰触到封底里头一层硬硬的东西,她疑惑地拿出一张五乘七的护贝照片,顿时哗啦一声,厚厚的书本掉落地面。
心跳如擂鼓,咚咚地敲醒她的回忆,她只能呆愣愣地凝视照片。年轻快乐的他和她啊!他,阳光帅气,牙齿笑得白白的,左手搭在她肩膀上,调皮地在她肩头比出V字形胜利手势;她,倚在他的肩窝,头歪歪地装可爱,笑容明亮甜美,两手也往前比出V字形;她仿佛还能听到他们一起喊声“耶”,齐齐向着镜头绽放出青春无敌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