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男人穿着一袭铁灰色的西装从道路那端走来,不疾不徐的沉稳脚步,踏实地印在柏油路面上,他右手提着一个公文包,里面装的全是诉讼文件,今天,他得彻夜工作。
他是个冷静犀利的律师,从事律师工作很多年了,打赢官司的机率将近百分之九十八,这个比例在律师界里算是相当高的,因此,他可以称得上是知名律师。
他叫吕默恩,在法庭上他侃侃而谈,每个论述都能激起法官或民众的共鸣,但私底下的他相当沉默,若非必要,他很少说话,他对谁都是淡淡的,热切、开朗是与他性格完全不符的形容词。
但其实,他是个温柔的好男人。
他的确很温柔,尤其在面对一个叫做储存艾的女孩时。
两人认识快一辈子,他们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和他相熟的朋友们都晓得,只要存艾在,冷静犀利、冷血无情的吕律师就会换上一张脸,变得温柔可亲。
很可惜,存艾不在,她去环游世界,美国、日本、非洲、澳洲到处跑,她在每个截然不同的国度里,完成自己的梦想,而他,是个不会控制心爱女生的男人,为了她的想望,再不舍,都愿意放手。
因此,在她尚未回台湾之前,谁都别想看见他的亲切脸孔。
环游世界是存艾从小到大,在嘴边叨念不止的话,于是他经常对她说:“将来我一定要赚很多钱,让你去玩。”
现在,他果然赚很多钱了,而存艾果然能用他的钱,将世界各个景点储存在记忆当中。
默恩拿出钥匙,打开屋门。
这是栋五层楼的老房子,打从出生,他就住在这里,父母亲在前几年退休后,搬到乡下,过梦想中的田园生活,而两个哥哥一个在美国当医生、一个在日本开计算机软件制作公司。
照理说,全家人都不住在这里了,单身的他,大可到事务所附近订一户豪华公寓,不但上班下班方便,也可以不必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大屋子,更显冷清。
但他坚持不搬,因为这里,有太多太多……他与存艾的美好回忆。
屋子后面有个不小的庭院,院子里有三棵果树,吕爸爸种下的。
生老大时,他种下一棵芒果树,生下老二,种了一棵莲雾树,默恩出生后,种下龙眼树。
吕爸爸希望,他们三兄弟能像这些多果植物,一生不愁丰收。
门打开,他习惯性先把公文包放在院子里,关上门、从门后的信箱取出信件,账单、账单、电话单、广告单……笑意染上眉梢,冷然的脸庞现出柔和线条……他看见了,看见等了好久的粉红色信封。
进屋,把钥匙往玻璃缸一丢,公文包、垃圾信全放在沙发上,默恩匆匆脱掉外套,打开信,细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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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快乐吗?我很快乐。
昨天,我刚刚回到美国,大哥还特别请了一天假为我接机,回到家,行李还没整理,就迫不及待坐下来给你写信。
知道我这趟去哪里吗?瑞士耶!一个像童话王国的国度,好像随时随地都会有个穿着围裙的阿尔卑斯山少女,从可爱的小木屋里推门走出来。
我们逛了劳力士表名店,看着橱窗里随随便便就要价几十万的名表,真是金光闪闪、瑞气千条,眼睛都快被刺瞎了。
因为是跟团来的,有导游带,他们送团员每个人一把银汤匙,很精美ㄋㄟ,以后我要用它来泡咖啡,喝起来一定很有浪漫气氛。
(什么?什么?唉……怎么你不在身边,我的耳朵还会痒,一定是你在念我对不对?知道了啦,我的胃又烂又破,不能喝太多咖啡,不喝就不喝,那用银汤匙来搅蜂蜜水喝,可以吧?)
团员里有几个大户,没多久时间就豪气干云,刷了支劳力士表,当我看到价钱时,差点儿昏倒,那些钱可以买一部车子耶。
算了,我还是习惯戴台北二九九的地摊货,这比较符合我的贫贱性格。
行程里,我最爱的点是铁力士山,我们换坐三趟缆车。
坐第一趟缆车时,往下俯望,绿地里,黄花开得璀璨,许多牛只徜徉其间,仔细听,还可以听见牛铃的声音,这里是夏季。第二趟缆车,窗外满眼的绿,许许多多的针叶树上结满球果,那是最有圣诞气氛的装饰品,我在这里开始觉得有些凉意,穿上外套,这里成了秋季。坐上第三趟缆车时,眼见青山白了头,皑皑白雪在阳光下映出耀眼光芒,冬季在我们面前展开。
我们在山顶待了一阵子,进雪洞、玩雪球,黑人小姐超会堆雪球的,几个滚转就滚出一个可爱的小雪人,他们很大方,让我和雪人一起拍照。
夏、秋、冬,三趟缆车让我哼了遍韦瓦第的四季。
哥,等你事务所没那么忙,而你的存款用来买劳力士绰绰有余时,你一定要来瑞士,见证童话世界的甜美。
哥,前一阵子,我有点失眠,躺在床上,翻来翻去、没事胡思乱想,我突然想,为什么我要喊你“哥”啊?
我绞尽脑汁、想很久才想起来,那个时候你大概六岁而我四岁吧,你没有弟弟妹妹,只有两个哥哥。
也许是被吕大哥、吕二哥欺负得太凶了,你好痛恨当弟弟哦,在幼儿园里,不管谁叫你弟弟,你都会怒气冲冲地纠正对方,说:“我是哥哥不是弟弟,以后要叫我哥哥。”
你越是这样,老师越想逗你,三不五时喊你弟弟,直到你气鼓鼓地跺脚翻脸。
那个时候我胖不胖?记不得了耶,但我记得自己很爱吃,你给我棒棒糖,要我叫你哥,为了吃,别说叫你哥,就是喊你圣母玛利亚,我都会点头同意,所以我每天喊你哥,你每天给我东西吃,我吃得好快乐哦。
后来你上国小,我没得吃了,真伤心ㄋㄟ,我常坐在幼儿园的栏杆前面等你,老师问我,“存艾,你为什么不和小朋友一起玩?”我就回答,“我要等哥来。”
可是,你没来,一次都没出现,超无情的。
章老师看不下去,她打电话给吕妈妈,告诉她关于我们两个的“兄妹之情”,没多久,吕妈妈带一大盒棒棒糖到幼儿园给我,她摸摸我的头,说:“小存艾,你要努力长大哦,等上国小就可以和哥哥见面啦。”
从那天起,我开始努力“长大”。
四岁耶,四岁的事我居然还记得,那么久,久到我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看来,我真是个天才,对不对?(呵呵,你敢说不对吗?邪恶微笑中……)
我还记得,我们真的很有缘,上国小第一天,我就在校门口碰见你,我追着你的屁股后面叫哥,你却连理都不理我,害我伤心了好一阵,真是没良心的人。
好啦,哥,不写了,我好累,柔软的床正在对我招手……
妹 存艾
阖上信,默恩失笑。
存艾说得没错,他是没良心的人,可也不能全怪他,谁教她当时长得那么“硕大”,胖到把手脚缩起来,就可以直接在地上滚。
虽然他还认得她甜甜的声音,虽然他还是喜欢她叫哥的口气,问题是,哪个国小男生喜欢自己的屁股后面跟着一颗球?
但她很有耐心,一天到晚跟着他、一天到晚追着他喊哥,弄得同班同学都以为她是他真正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