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他前后无路,完全困死在这方圆之地里。
若他还能飞,他可以一飞冲天,到天上去,但此刻他双翼遭折……
“另外,”纪缭绫唯恐天下不乱地又加了一句:“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小鸽子要飞走时看起来一脸伤心,令我有点好奇。三天前她在这里照顾你时,履霜可曾说了什么话?”
“我没有——”呃,等一等,他想破脑袋,一个如梦似幻的声音浮现脑海——
梦里头,他似乎曾听到她的声音……
原来……一直是我误会了么?
等你醒来我就走,绝不教你尴尬……
冉小雪到底是误会了什么呀?
发现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纪缭绫不禁一叹。“我想你已经想起来是怎一回事了,想必那是极私密的话语,你不必告诉我,我真的一点儿也不好奇。”
石履霜冷淡一笑。“其实你很想知道吧?”
纪缭绫是他看过最会装模作样的男人了。冉惊蛰到现在还拒绝他,冉小雪是冉惊蛰妹妹,血缘相近,两人之间许有共通之处,纪缭绫应该很想从小雪的种种反应去臆测冉惊蛰的心思吧!
“如果履霜愿与人分享,缭绫自是洗耳恭听。”
“要我说出来,可以;但是得请纪公子为我做一件事。”
“啧啧,还说我是奸商呢!履霜也不遑多让啊。本来缭绫以为得使出激将法让履霜振作起来呢,但看来是不必了。眼下,你只有两条路走。”
石履霜比任何人都清楚是哪两条路。
第一条路,接受小雪供养,一辈子当个吃软饭的男人,偶尔怨恨一下自己悲惨的身世,碌碌一生。
第二条路,眼下他是从云端摔下没错,但他还要想办法飞回去,当那傲视领土的苍鹰,守住对他而言真正重要的一切事物。
“在我开始反击以前,”他目光灿然地看着纪缭绫说:“我要见小雪。她还没走远吧,让我见她。”
“哦,你要见她?以如今你孑然一身、什么都不是的身份见她?”纪缭绫故意激他。
石履霜却笑了。“正因为如此,我非得见她一面不可。纪公子,有劳了。另外,我想我是在梦里头喊了别人的名字,教她听见了吧。”
纪缭绫轻啊一声。“这种蠢事缭绫倒是不曾做过。”可惊蛰还是不理会他……
“也许你可以试着做一次看看,女人心很难说得准的。”像他也老捉不稳小雪心里在想什么。
“言之成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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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足足等了三个月才等到她。
时令已是岁末,冉小雪结束外地的工程监造,才随同冬官长李长风赶回,正好来得及留在京城过年。
为官这几年,她东奔西走的,鲜少回京,甚至连续好些个年节时还滞留它乡,与家人分隔两地。这是当年尚未入冬官时,她连想都不曾想过的事。
收到尉兰托人捎来的信,说履霜想见她。
她却迟疑了,一再拖延时程,直到澄冬大人说:“今年回京城过个年吧。”这才不得不回来。
她很胆怯,她知道,三个月前决定离他远远的,也是因为一时胆怯的缘故。本来一直以为履霜是在意自己的,但……要是她弄错了呢?惊蛰总说她很容易误会别人的意思啊。
是不是人年岁越长,就越是缺乏勇气,越容易害怕?
她真怕自己误会了履霜心意,怕他喜欢的人不是她,怕自己这几年一厢情愿的心情会变成他的负担……那多令人尴尬!
怀抱着忐忑的心情,她上了旅栈小楼。
她已预付半年租金,就是怕履霜会没地方去;又担心他拒绝她的帮助,只好请缭绫大哥帮忙照应。
他人在京城,被裭去官职,以他天生傲气,不难想像在被弹劾后,他心里的苦闷。可国有国法,她能做的,只是尽量让他生活安定,不必忧心无法在京城住下……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不知他为什么想见她,她连原因都不敢推敲……
迟疑地推开他房门,已入夜,户内却仍一片深黑,没点烛。他人不在么?
摸索到桌边,正欲点燃烛火,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终于肯来了。”
石履霜不知何时站在冉小雪身后,关上门,手中火石划过,黑暗顿时隐去,微亮烛光照亮他冷峻的脸庞。
冉小雪转过身来,见他一双眸子灿然有神,没有半点颓然,她松了口气,安心了。
看来市井传闻是真的。
履霜正以个人之力挑战朝廷纲纪。
他卖字为生。数年官场生涯,不仅留下良好官声,甚至他字还与谷雨堂弟齐名,赢得“冉逸石庄”的评价。
石履霜写得一手好字,随便挥毫就能换取大笔财富——当初她怎么没想到?竟还拜托缭绫大哥转交微薄的伙食费给他……希望履霜别因此生气才好——偏他惜字如金,不肯多写,京城中多少豪贵捧金列队,就等着石履霜为他们写门联呢!
不仅如此,他还在旅栈里讲学;他学识丰富,见解独到精辟,许多文人士子慕名而来,就为向他请益。
如此石履霜,身在皇朝,却无皇朝名籍。
远近国家风闻此事,纷纷暗中遣人入京打听,大有“皇朝不要此人,我们要”的意味。
连君王为他特别开设恩科,准备让他以博学宏词身份再考一次进士。
而这骄傲的男子却说:“我无皇朝名籍,不能赴考。”
以此,圣旨又下,特赦石履霜,允他归籍皇朝,要赐给他一个身份。
但他并未因此接受,此举大大震撼了朝廷,不少人因此认为他狂妄至极,难以驾驭。只她为他欣喜骄傲。
“怎么,是太久没见了,不认得我了么?”见她傻傻地看着他,眸底波光如水般流动,他冷言道:“还是自觉有愧,说不出话来?”
她让他苦苦等候这么许久,都不会觉得良心不安?
难道她不知道,他也会担心害怕,怕她久久不回……不是不能,而是不愿啊。怕她不愿回他身边。
如今他已不是官了;他甚至什么也不是,没有名籍、没有身份,以孤身微薄力量妄想冲撞朝廷法制,人要笑他不自量力,他也还是得抗颜逆俗下去。
他想通了,与其坐以待毙,嗟叹这国家有负于他,不如起而力争,告诉全天下人,他石履霜可以决定自己前程,就算只为争一口气,也绝不放弃。
面对他的质问,冉小雪摇摇头,想开口,却不知该人何讲起。
半晌,她清清喉咙,像是要找回遗失的声音那样,小心翼翼地道:“嗯,我……你……”
“结巴了?”石履霜冷眼觑她。“我不记得冉小雪讲话是这么支支吾吾的。你,真的是冉小雪么?”
“我……唉,我是啊。”因为他看起来有点生气的样子,害她都不知道该不该问他好不好了。
“既然你开不了口,那么就由我来说吧。”石履霜拉开长条凳子,道:“坐。”
冉小雪讪讪坐下,看着他将一个有点眼熟的花布袋子丢到她面前桌上。
“这是……”
“很眼熟?”石履霜冷淡一笑。“确实应该要眼熟的,这是三个月前你托纪缭绫送来给我的伙食费。”
“啊?”果然。
“加上你陆续寄回来的,共有碎银二十两,你点算看看数字对不对。”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她还是依他所言,乖乖地点算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