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后,公文署的待选官员们经常听见他们的对话——
“又发呆,快抄!”
“唔。”
或者——
“冉待选,把这份公文抄完后,跟我一起送到邸报馆去。”
“唔。”
又或者——
“你们这些不思长进的冗官,效率这么差,是想拖累谁!”
“是是是。”
石履霜俨然成了公文署的暗部主管,鞭策着众待选们努力上进,此后三个月内,天官府此署竟成了办公效率最好的官署。
每日公文一送到署内,大家便抢着抄写,一下子将公务做完,竟然还有时间洒扫勤读,弄得人人脱胎换骨。待选之期结束后,新一年的选官日上,此署的待选进士们出人意表的都得到了官职,真真是出头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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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小雪离开厅署后,李长风眯起眼眸,视线投向门外一隅。
这青年守在那里也好些日子了,他不腻么?
前几日特地问过乐采,知道他是今科状元石履霜。此人自我请缨进入公文署见习一事,朝堂上无人不晓,他自也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啊……
见冉小雪离去,那守在外头暗处的青年也要离去了。
李长风微微一笑,有意无意对着外头夜色道:“你不进来么?”
正要离开的石履霜脚步一顿,没有回转过身。
李长风不知何时已起身走到门边,对着那微僵的挺拨背影道:“你一直不肯进来,叫我不知好不好与你说话,实在颇令人为难呢。”
石履霜总算转过身来,看着站在烛光下的李长风道:“冬官长夜访天官府,名不正言不顺,才令人为难呢。”
冉小雪这傻子,她到底知不知道这两鬓微斑的男人是当今皇朝冬官首长?
看她一边扫地奉茶,一边和这男人聊天,往往一聊就大半夜……越看越教他不是滋味。就算再怎么没心眼,也该懂得避嫌吧!要是不小心被人撞见,害他替她紧张,守在外头喂蚊子……
名不正言不顺?李长风不怒而笑道:“确实。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我总不能当着众人的面独厚冉小雪。”
“换言之,她连得三丙,只为冬官长一己之私,想把她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石履霜讽刺道。
“可不是。倘若教人知道了,会有些麻烦啊。”李长风丝毫不觉羞耻地道。
“冬官长怕麻烦,却没为她设想。倘若她今日不在公文署,或许日后还能有别的选择!”早觉得冉小雪连拿三丙事有蹊跷,却没料到会是因为上级首长的私心。
“别的选择?”李长风微一挑眉。“石待选当真认为冉小雪适合去别处?”
不适合。石履霜心底明白,冉小雪处事不懂得防人,光一个小小公文署都能陷她于万劫不复了,要是到了其它地方,只怕会被打压在地上;若幸运些,或许还能当个小吏,但那岂不委屈她?
尽管如此,他对于这些上级们的私心做法,还是十分感冒。
“就算她已别无选择,但冉小雪的努力与等第不成比例,这对她来说并不公平。”
打抱不平?原来如此呵。李长风抚着发鬓边的帽缨笑道:“虽然不知道石待选与冉小雪交情如何,但两位似乎关系匪浅。”
总算明白何以过去这三个月来,公文署其他待选纷纷抢着洒扫厅堂,教他几乎没有机会与冉小雪彻夜长谈,每回都得捉紧时机,才能跟冉小雪聊一会儿,顺便挖掘她在建筑工务上的天赋。冉小雪实是他为官二十年来所见过最有冬官府特质的进士。
“我与她交情如何,并不重要。”石履霜没有反驳李长风的臆测,只凛然道:“冬官长如此处心积虑,无非是要冉小雪入冬官吧?”
“是啊。”这位大人坦然承认,打趣地,他又道:“石郎要一起来么?”
石履霜眉角微挑。“我若入你冬官府,可有机会取代你位置?”俨然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
李长风微怔,随即放声笑出。
“李长风身为一府首长,底下自有无数人想取代我的位置,但胆敢如此直接说出来的,你倒是头一位。”笑眸觑着石履霜道:“想赌赌看么?赌我一眼看中的冉小雪与你,谁正谁副?”
石履霜冷哼一声。“饶是如此,冬官长大人可得保重身体,冉小雪是个惜情的傻子,倘若大人死于任内,履霜不认为她还有什么赢面足以与我一较高下。”
原来是个习惯说反话的年轻人啦!
李长风眉间一点病气因发自心底的笑意而稍稍掩去。不提他的病,他舒展眉眼笑说:“哈哈,那可不,我还等着看,到底谁有本事坐上我位置咧。”
实在也是没想到,他会买椟得珠。
春官府那边……嗯,十三郎啊,不好意思喽。
愿者上钩的鱼儿,没道理放回去,是不?
第12章(1)
正式任官一年后——
“履霜,听京里来的吏人提起,得知你已顺利晋职,是八品少府了,自是为你高兴。倘若说,我知道你有份能耐,会不会又被笑太天真?算了,反正我不在京中,况且履霜应不至于笑我吧!我总以为履霜当初会入春官,毕竟礼部卿已选了你,却怎么也没想到我们竟能一起入冬官……我是讶异又惊喜不已。
毕竟官场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倘若履霜身在其它官府,想再见你一面怕是难呵!尽管如今我人在明州,但我衷心觉得能与履霜同在一个官府里做事,真好。话说回来,澄冬大人竟愿意让连得三丙,最后一个乙字还是靠公文署里的同僚一起努力才挣来的我进冬官府,确实教我有些爱宠若惊;因此就算上刀山、下油锅……
嘿,开玩笑的,其实澄冬大人并没有真要我上刀上、下油锅,虽说不免得上山、下海,但他待我极好,教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想说闲来没事去帮忙搬搬砖头也好,哪里料得到我是在搬砖头砸自己的脚呢!履霜不必担心,我穿了厚靴,脚趾只有一点儿肿,不很疼,如今我……”
“够了吧!”
石履霜一早走进冬官府里,就听见一名书吏正大声读着什么。原本没特别注意的他,在听见自己的名字时,猛然皱起眉头。再一细听,竟然是冉小雪写给他的书信!
“啊,是石少府。”旁人纷纷低语。“快别念了!”
石履霜冷着脸站在那书吏面前,伸手素信,“把信给我。”
那书吏吓了一跳,忍不住双手奉上书纸,可另一名官员却快手抢走,对着石履霜嘻嘻笑道:“石少府别生气,这不是信。”
石履霜不怎么相信,冷然看着。
那与石履霜同职的官员将手中浅黄色纸封摊开,笑说:“瞧,这纸张夹在奏章里,自然是朝廷公文了。喏,上头还有陛下朱批咧,也有太傅的。想来这公文经过许多层级传递,也被许多人读过吧!既然如此,借同僚们笑笑,又何妨呢?”
石履霜看清楚那浅黄纹纸,果然是奏章外封。冉小雪那笨蛋,竟然将私人信件当成公文送到京城来了。她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误放?以他对她的了解,后者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他简直不敢想像这信经过诸多层级的传递,到底有多少不相干的人看过内容了;更甭提要是经由公文署传抄出去,可就是一辈子抹不掉的铁证了。
这下可好,是嫌上回她的表白不够有力,想把他俩私情闹大,弄得人尽皆知么?得想办法把那公文拿回来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