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履霜瞅着纪尉兰,冷冷一笑。
“所闻纪小姐是个‘不仕’,当然不在乎官运顺不顺利这种事,然而履霜只是凡夫俗子,心里多少想着飞黄腾达这种俗气的事,冉小雪坠马触我霉头,我无法不在乎。”
此话一出,又是两样反应。
同意者,心里暗自赞同;不同意者,自然听了逆耳。
说起官途这种事,对当官的人来说确实是十分敏感。
小雪这么一摔,没摔伤虽是万幸,但日后在场其他三十名进士倘若在官途上遭遇不顺,冉小雪之名十之八九会被人写在本朝《登科记》里抹黑抹臭。
迷信也好,栽赃也罢,就算往后这些未来官员是因为自己在官途上走了岔路,怪罪当时触霉头的冉小雪,总比怪罪自己好。
冉家人正要为小雪出差,但冉小雪拉住姐姐衣袖,摇了摇头。
“履霜……不,石相公说得有理,是我有错在先,真真对不住。”向其他同年道歉后,她看着负手身后、站在她面前的石履霜,神色复杂道:“要不,由小雪来为状元郎执马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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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执马首”三个字,石履霜眼底翻腾过一丝情绪。
纪缭绫站在冉惊蛰身边,从头到尾不发一语,只瞅了石履霜一眼,笑了一笑。
《登科记》又记载,假使真真不小心在游街时跌下马,也不必太过烦恼。毕竟游街探春的时间常选在琼林宴后,喝了几杯美酒下肚,酒量不好的人比比皆是,摔下马背这种事,冉小雪绝对不是古往今来第一人,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人。那么到底有没有方法破除厄运?
“你要为我执马首?”石履霜语气轻而清晰地问。
“不上。各位同年只要觉得有需要去除厄运,小雪都愿意替各位执马首,消灾解厄。”换句话说,还没绕完的这一条街,她会改采步行,替人牵马,权且当个马僮。
“执马首”乃是仆从之事。
冉小雪身着进士袍,虽是最后一名,但也是试主亲试、天子点头认可的进士;在众目睽睽下,身上穿着新科进士的大红袍,头上戴着进士花翎为人牵马,实在很不体面。
身为朝官的冉氏当然懂得做这件事的自损含意。
但冉小雪再度对亲友安抚一笑,请他们先走,自己随即走到石履霜身侧,接过他左手上的缰绳,微仰脸道:“请状元郎上马。”
撇开脸,石履霜放开缰绳,默默地上了马。
她亲手执着他马儿缰绳,在众人注目中,穿过人海,走向前方。
“太过分了……”
身后不时传来耳语,都在说石履霜欺人太甚,竟拿一本民间野史来使唤同样身为进士的冉小雪。
石履霜微扬着脸庞,依然意气风发,他眯眼直视正前方,仿佛已看见自己的光明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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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真看不下去了!”冉惊蛰恨声道。
“那就别看,走吧。”纪缭绫扳过冉惊蛰双肩,拉着她往自家商行走去。
“说得轻松!替别人执马首的又不是你的什么人。”
“小雪是我妻妹,我自也是不舍的。”
“既然如此,那你——”
纪缭绫转过身来,笑问:“惊蛰要我如何?把石履霜从马背上拉下来踹个几脚,还是劝小雪别做傻事,当作没发生过坠马意外?”
他说的,都是冉惊蛰想做的。“她是我妹妹!”
“她现在是待选官员了。”纪缭绫反问一句:“惊蛰往后能亦步亦趋跟在小雪身后,替她收拾各种残局么?”
见她似想逞能说可以,纪缭绫呵呵一笑。
“别开玩笑,惊蛰,你自己是个官人,应该清楚在那条路上没有谁可以帮助谁。”
“可是——”
“是那串爆竹,是意外;小雪坠马也是意外。但她选择自己负起责任,而非回头向家人朋友哭诉求援,她极果决地做了勇敢正确的决定,难道惊蛰不想成全这份果决,反而希望她一出事就躲在别人身后么?”
“你不要说了!”冉惊蛰忽打断他话。“我知道了。”
尽管嘴巴上说知道了,可出于爱护妹妹的心,还是很气石履霜的挑衅吧!唉……真可爱。
纪缭绫忍不住俯下脸,缓缓靠近她唇畔。
冉惊蛰猛然清醒,惊吓地看着他。
“你做什么?”眼神游移,就是不敢看他的唇。
四处张望,才赫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他带到纪家商行来了。
这里是他的地盘,万一他想做坏事,只消关起门……形势对自己太不利了。
“惊蛰想逃么?”
“逃……”她眼睁睁看着一名仆人“贴心”地关上商行大门。“大白天的,你商行关什么门啊,都不用做生意了?”
“阿渠,把门打开,夫人不喜欢关门做生意。”商行主人家睁眼说起瞎话。
“关门能做生意才怪!还有,别叫我夫人。”真厚脸皮。
“啊,惊蛰有所不知。”纪缭绫闲适一笑,谈起生意经来。“有些生意就得关起门来做,开着门反而做不成。”
“那八成不是什么正经生意。”冉惊蛰飞快回嘴。“纪缭绫,你如果胆敢爱钱爱到做起关门生意来,小心我——阿渠把门关起来——”唔,来不及了……
她紧闭双眼,不敢睁开。
一个微凉的吻落在她眉心上。
珍惜地抚过她鬓发,纪缭绫轻笑道:“惊蛰好胆小,远不如小雪勇敢哪。”
第9章(1)
两个月后,天官府公文署——
“瞧,柜子里边那位就是执马首的新人,好像也是个冉氏吧……”
“冉氏世代为官,这一辈的年轻子弟个个天纵英才,怎么会出这么一个替人执马首的不才……”
“嘘,吏部卿来了——”
细碎的闲话戛然而止。
“冉待选在么?”是吏部卿的声音。
一时无人回应。
吏部卿乐采扫视过署内一眼,又唤:“冉待选冉小雪在么?”
正忙着将手边公文归档的冉小雪一听见自己的名字,连忙从一个低矮的置物柜底下爬了出来。
“在这里,我在这里——噢!”
钻出柜子时力道太猛,头顶撞到柜底,发出好大一响声。
众人不禁失笑,但碍于上司在此,不敢放肆,只好掩嘴偷偷笑着。
揉着疼痛的发顶站到前头来,冉小雪微眯起眼,一时看不清来者是哪位大人,她眨了眨眼,不好意思地瞅着吏部卿道:“大人,小雪在此。”
皇朝男性以字行于世,有些人会在读书时便取好字,以便称呼。
有别于皇朝男性,皇朝女性的字,一般多在十八岁成年后才由父母赐与,倘若女子早婚,则由丈夫取字,这是约定俗成的惯例了。
冉小雪虽然已是待选官员,但她未满十八,又是未婚女性,所以还没有字,是以仅以其名行于世,自称“小雪”。
乐采瞧见她衣发上灰尘,温和地问:“到现在还是不习惯被称为‘冉待选’么?”否则方才唤她时怎没反应?
听见他声音,才认出原来是吏部卿。
瞧她这眼力!小雪嘿声一笑,不好意思说自己入天官府待选三个月了,竟然还没适应环境。
本想问问她在公文署这里学习得如何,但见她屡屡眯起眼睛,像是视力不好的人欲穿针线那样,转念一想,乐采忽道:“刘府士。”
站在吏部卿身边的官员连忙答声。
乐采有一双温和的眼眸,但此时看人的目光却不是非常可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