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把你关在房间里?”她不敢相信,为何会有这种父亲?
“因为他想逼我专心画画。”他意味深长地直视她。“也许你不相信,我从小就满有绘画天分的,我爸希望激发我所有的潜能。”
“那算是激发吗?”她茫然,想象年少的他独自被囚禁在阴暗的房里,那该有多么凄清寂寞。“那是压榨吧?”
“说得好。”他嘲讽地界面。“所以有一天,我忽然什么象样的东西都画不出来了,我爸不得不放弃我,我也终于得到自由。”
他的自由竟是来自父亲的冷落。
她怅然凝睇他。“那你妈呢?”
“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顿了顿,接收到她同情的眼神,剑眉一挑。“你今天怎么突然对我的过去有兴趣?以前你从来不问的。”
那是因为从前的她,害怕自己了解愈多,就更加对他放不了手,她很清楚,总有一天他会离开她。
一念及此,她心口蓦地一阵刺痛。“你如果不想说,可以不说。”
“你总是这么冷淡。”他似笑非笑地歪唇,她呼吸一凝,警觉自己似乎又伤了他。
他为自己斟一杯冷开水,一饮而尽。
“后来我决定休学,到世界各地流浪,直到我接到我爸的死讯,才又赶回台湾。”他若有所思地把玩水杯。“我葬了他,却一时不晓得该往哪儿去,就在那时候,我在海边遇见了你。”
“原来就是那时候。”她怔望他,忆起两人戏剧化的邂逅,芳心怦然狂跳。
“你记得你第一次看到我的画的时候,说了什么吗?”他突如其来地问。
她愣了愣,闭目回想,她记得那是在一方热闹的广场,她探听到他的下落,假装偶然路过,发现他在画一个街头卖艺的老人。
他用看似漫不经心的笔触,素描老人的沧桑,用鲜亮的水彩,描摹对方的强颜欢笑。
那么鲜艳明亮的色彩,画的却是灰蒙蒙的哀伤。
她当下感到胸口揪紧,一颗心像被切开了,尖锐地痛着,她彷徨惊慌,好似整个人都被看穿了,狼狈不堪。
她倏地展眸,这感觉跟她看到缪思艺廊那位神秘画家的作品时,竟相仿佛。
“你说,在我的画里看到才气,你记得吗?”他哑声问。
她点头。“我记得。”
她看到的不仅仅是才气而已,还有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但她当时矜持地不愿说出口。
“其实那时候我还挺高兴你欣赏我的画的,因为我已经很久、很久没画出一幅自己满意的作品了。”他若有深意地低语。
她怅然凝望他。
他微微一笑,大掌捧住她半边脸颊。“为什么跳海自杀?”
她震住,急急撇过脸,像只意外遭受攻击的刺猬,直觉竖立自我保护的尖刺。“就跟你说了,我不是自杀,是不小心跌落海的。”
“是因为你最敬爱的爸爸去世了,又遭到未婚夫背叛,所以你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对吧?”他凌厉地解剖她心思。“你怀疑这世上还有哪个人会真心对你?与其寂寞一辈子,你宁愿就此解脱——”
“不是那样!”她忿恼地反驳。“我真的是不小心跌下去。”
“为什么要我跟你结婚?”他毫不放松地追问。“为什么要花钱买我三年?”
“因为你……需要钱不是吗?”她心跳如擂鼓,血液在体内狂乱地沸腾,热气蒸红了脸。“我就当是做善事,反正我……又不是第一次花钱买朋友。”
“只是这样吗?不是因为你想要人陪伴?不是因为你其实很喜欢我?”他转过她的脸,强迫她直视自己。
他凭什么这样质问她?凭什么像头猛兽似的,对她的真心虎视眈眈?
她几乎是愤恨地瞪他。“我怎么可能……喜欢你?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
“不要再说谎了。”他温柔地打断她。“一直说谎,不觉得累吗?不痛苦吗?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你难道想这样终老一生?”
墨幽的眼潭,映出她惊慌失色的容颜。
她深呼吸。“我说的……是真心话。”
他凝定她,大掌扣住她后脑勺,逼她与自己前额相抵。“我最后一次问你,真的不想再见到我吗?”
魅惑的气息,吐在她唇前。
她心弦揪紧。“……嗯。”
“想到我们永远不会再见,你的心,不会有一点点痛吗?”
她已经在痛了,已经痛到流血了,泪水在眼里孕育,即将泛滥成灾。
但她不会开口喊痛,不会承认自己需要他,她预料得到,如果将他留在身边,她只会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他。
因为她是个不懂得爱的女人,她不知道如何去爱,爱对她而言,是一生无解的习题。
“告诉我,你不会心痛吗?”他执着地逼问。
“不……会。”她又说谎了,真希望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个谎。
他一凛,僵硬地维持原来的姿势,然后,他轻声笑了,沙哑的、讽味浓厚的笑。
“既然这样,我成全你。”他低喃,轻轻地啄吻她爱说谎的唇瓣,一口又一口,将她所有的谎言,吻进心里。
“我爱你。”他在吻与吻之间表白,宛如魔法,定住她。
她惊栗不已。
他停下吻,捧住她如芙蓉初绽的容颜,挑衅地勾唇。“你是不是也认为我是说谎?就像你不相信我跟海棠只是单纯的朋友,你也不相信我会真心爱你。”
她震颤无语。
他低下唇,吻她最后一次,深刻缠绵,令人心痛——
“以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第10章(1)
真的不见了吗?
永远不见吗?
想到我们永远不会再相见,你的心,不会有一点点痛吗?
“不会的,我的心一点也不痛……”她喃喃自语。
有人说,谎言若是要成真,就是骗自己也相信,连自己都信了,又有谁能分辨得出是真是假?
所以,她不想见他,所以,她不会心痛。
她只是呼吸有点困难而已,只是,胸口闷而已,只是有点慌,心有点乱,六神无主。
只是这样而已。
柯采庭仰起容颜,怔怔地看挂在墙上的画,熟悉的痛感再度切割她,但这绝对不是因为她心碎,而是感动。
是感动……
“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陆可兰澄澈的嗓音悠然扬起。
柯采庭回过眸,凝望比自己大上几岁的女人,她总是那么沉静,那么安之若素,仿佛就算下一秒即将天崩地毁,也不能动摇她一分。
“可兰姊。”柯采庭禁不住上前一步,握住陆可兰的手,凉凉的、修长的手,包容她所有的惊惧。
“怎么了?”陆可兰察觉她的异样,秀眉微挑。
她摇摇头,说不出自己的心慌,只是握着那纤纤素手,仿佛在海中摇晃的小船,死命攀住能令自己安定的锚。
陆可兰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这些画,有这么令你激动吗?”
她静默地咬唇,不全是画的缘故。
“还是因为你前夫?”陆可兰悠悠猜测。
她震惊,冻立原地。
“他有一阵子没来了,你想念他吗?”
“不是那样。”柯采庭颤声否认,不觉松开陆可兰的手。“我去忙了。”
她狼狈地转身离开,回避陆可兰宛如试探的眼神,也回避自己的心,匆匆来到艺廊大厅,迎接她的却是另一个她已经逃避多年的风暴。
那是个女人,站在落地窗前,静静地等待着,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潜入,在她墨黑的发瀑上洒下点点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