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是谁?”他压低嗓音问,缓步向前,看见那人一身玄色锦袍,没有搭上半件半臂。
百定王朝的皇宫规定,所有太监皆需搭上各色半臂显示阶级,好比身份最高的内务府大总管是搭赭红交领半臂,十二监四司八局总管则穿着暗紫半臂,往下依序是沉蓝半臂、墨绿半臂,而刚进宫的,连半臂都没得穿,只能着玄色锦袍。
他因为是宰相主子特地安插进敬事房的,为了让他可以在前廷后宫走动,所以给他的品阶是中层太监,想使唤一些小太监对他而言,并不困难。
坐在亭内的身影高大,深邃乌瞳在暗处熠熠生亮,眨也不眨地直瞅着他。
不着灯的亭子,只凭借月光还是晦暗得教人看不清,怕他没看清楚自己身上的半臂,所以阮招喜特地扯起半臂衣襟,在亭外抖了两下之后才踏进亭内。
“你是刚进宫的小太监?”阮招喜很自然地一屁股坐在对方对面的位置。“你上头的主子是谁?这时分为何在梨壶殿里?”
哇,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头?居然能够独自一人在这里吃香喝辣看着满桌佳肴,阮招喜压根无法控制自己的视线。
男人动也不动地直瞅着他,只因他话是对他说,然而目光却是直落在油淋蹄膀上,口水都快要滴落。
瞪着油淋蹄膀,阮招喜忍不住偷偷吸了吸口水,才义正词严地开口,“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躲在这里,吃御膳房准备给皇上的膳食。”
男人静默不语,把用过的筷子递给他。
“……你想要贿赂我?想要把我变成共犯?”阮招喜一脸不苟同,却快快接下筷子,朝最油嫩的部位下箸,夹了一块肉放在嘴里,嚼得心花怒放,脸上还努力装严肃。“没关系,你刚进宫,不懂规矩,我想皇上也不会太刁难你。”
“……你这么确定?”男人懒懒地扬起浓眉,晦暗月光勾勒出他立体出色的五官。
“当然,皇上是我的拜把兄弟,有我在皇上面前挡着,你怎么会有事?”他忙着吃,忙着不让唇角弯得太明显,可是这蹄膀真是该死的美味,真想打包一份给娘吃。
“你跟皇上很熟?”
“熟!”吃得太猛,满嘴肉来不及咽下,梗在喉口,阮招喜猛拍胸口,余光瞥见对面送来一杯茶,他不假思索地接过,一口饮尽……“哇,是酒!”
救命啊,呛得他眼泪和鼻水都快要一起喷出来了!
他拉起袖子猛擦泪,顺便偷偷揩去鼻水,让自己看起来有点威严,谁知道他擦得太用力,双眼鼻头变得红通通,反而像只可爱的小兔子。
“……要紧吗?”沉而透明的嗓音裹着磁性。
“不打紧、不打紧。”咳了几声,阮招喜挥了挥手,觉得头有点晕,脸有点烫,但还是不放弃眼前的美食。
虽说在宫里吃得好,可是不代表吃得饱,因为他会把大部份的伙食都卖给其它吃不饱的人,而自己随便拿颗糖馒头果腹就算一餐了,哪里能够像眼前这样吃到一顿热腾腾又丰盛的膳食?
男人倒也没阻止他,只是静静地看他扫空桌上的菜色。
大快朵颐一番之后,阮招喜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润亮水眸在月光底下盈满笑意,满足感动的笑脸,教那男人不由得多注意了几分。
“不要怕,天塌下来,我扛。”吃完之后,阮招喜还没忘记先前随口胡诌的事。“只是下次还有这种甜头,一定要找我一道。”
男人不置可否地扬眉。
“对了,你是在御膳房当差的吗?”
男人若有似无地点了头。
“难怪你拿得到山珍海味。”他不禁扼腕,原本以为敬事房已经是肥缺了,想不到御膳房更是好差事。“没关系啦,反正拿一点皇上也不会发现,况且咱们这么辛苦,皇上犒赏我们也是应该的。”
“是吗?”对方似笑非笑。
“放心,不用怕,就说了,皇上是我拜把的,有事情我找他说,肯定小事化无。”掩嘴打了个嗝,阮招喜笑呵呵地坐到他身旁,一把勾住男人的肩。“没事的,有我在。”
男人沉邃乌瞳直瞅着他直率的举措,如此近距离,教他感觉到对方比一般太监还要纤瘦的身形,身上甚至有一股姑娘家特有的淡雅香气,不禁微扬起眉,打量着眼前人的秀润眉眼、讨喜的弯弯唇角,和雪凝似的颈项。
“喂,你叫什么名字?”阮招喜突问。
“……孤。”
“孤”他猛地横眼瞪去。“你的爹娘是怎么了?怎会给你取了这么晦气的名字”
“晦气?”
“还不晦气吗?孤苦伶仃、孤家寡人、孤掌难鸣、孤独寂寞……”他哇啦哇啦地念了一串。“这名字太差了,依我看,你既然进了宫,也算是重生,往后我见着你,就叫你双吧!”
“双?”
“对呀,双双对对、双宿双飞、双喜临门、双星报喜……听,这个双字就一点都不孤单了。”阮招喜一双翦水瞳眸直冲着他笑,“决定了,往后我就叫你小双子!”
“……小双子?”男人垂睫低笑。
“听起来多好,对不?人嘛,总是要有伴的。”阮招喜没心眼地道。
“你懂得真多。”
“还好啦,我没上过私塾,只是我弟弟有上,所以他去读书回来就会教我。”学着学着,也够用了。
“为何你没上私塾?”
阮招喜有些头晕,索性把头枕在对方宽实的肩上回话,“因为我弟弟比较聪明,让他去读书比较划得来,至于我嘛,能够帮上他一点忙,让我娘安心也就够了。”所以,他一定要想办法攒很多的钱,让从善往后可以专心读书,盼他未来能够及第。
“所以,你就因为这样进宫了?”
“是啊。”他所赚的每一文钱,都是要应付家中开销的。“谁要我爹死得早,又给了我乐天挥霍、老爱捡猫养狗的一个娘……说到这个,我要进宫前,她竟然还给我捡了个孤儿!我头都晕了我……”
想到他那个娘,他就想哭,每次都是他拚命赚钱,他娘拚命花钱,他右手给钱,娘左手就会把钱送出去……
“是吗?”男人沉吟着,状似漫不经心地看向远处正在走近的身影,摆手示意对方停步。
“你呢?你的家人好吗?”
“……都不在了。”
阮招喜眨了眨眼。“兄弟姊妹呢?”
“都没有。”
“啊……原来如此。”他也算是了无牵挂了,所以进宫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欸,你想家,对不?”他突道。
男人一顿。“为何你会这么想?”
“因为你的表情很寂寞。”阮招喜直率道。“我不寂寞,可是我想家。”
他不曾离家这么久,虽说他那小小的家就在城北小胡同里,有点破旧,但里头住的都是他最珍视的家人。
男人垂眼瞅着他垂敛的长睫,挺直的秀鼻延伸至微抿起的丰润唇瓣,有几分姑娘家的秀美气韵,也有少年郎特有的爽飒豪迈。
“好!”阮招喜突地击掌,扬脸冲着他笑。
男人乌瞳不移地看着他如沐春风的笑,听见他说:“决定了!既然咱们有缘在梨壶殿内系上缘份,从此以后,在宫里我罩你。”
阮招喜说得豪气干云,对方则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说好了,明天……”像是想到什么,阮招喜赶忙改口。“明天不成,后天咱们同个时间就在这儿见,我立个约,咱们签妥之后,往后在宫中有事,找我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