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又不能原谅你,不能原谅对我说谎的人,记得吗?”她抚住小腹,啜泣道:“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伦,我怀孕了。”
什么?他双眸一瞪,僵在原地。
“我本来害怕一个人下地狱会孤单,可现在不怕了,因为有个孩子陪我。”她绽放最后凄绝的笑颜,“真想等到他出世,看看他什么模样,可惜,等不了……”
话音刚落,她便仰头往后倒去。
身后,便是万丈悬崖,她能感到夜风在耳边自由地吹拂,整个人如同飞了起来一般,化成展翼的鸟儿,飞过黄泉,奈何桥。
她,终于可以解脱。
她似乎听到魏明伦撕心裂肺的吼叫,然而,那已经不关她的事了。从这一刻开始,世上再也没有魏明嫣这个名字。
三年过去了,霁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魏明伦的谋逆大军虽然未能攻入京城,却与霁皇魏明扬以落水为界,划江而治,占据北方高地,自称虞帝,立国号为冉。
他的宫殿由当年的幽昙山庄扩建而成,却没有再种植夜昙,甚至下令什么花儿也不许种,只留一片纯粹的绿色,枯燥至极。
每年夏末秋初时,他都会到洛水之滨微服私游,遥望霁国京城的方向,仿佛在等待什么消息。
他没有立后,邻国进贡的无数美貌女子竟没一个能使他心动,在冉国人心中,他们的虞帝是一个奇怪的男子,孤独而落寞,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
这一日,又是初秋季节,洛水之滨,一叶画肪依靠在岸边,舫中坐着一位翩翩公子,在自斟独饮,便是魏明伦。
一名中年妇人,青衣素裙,掀帘而入。昔日的慧益师太,如今已经还俗,蓄起高高发髻,魏明伦封她为“魏国夫人”,留她在身边,共享荣华。
“圣上,”慧益劝道:“江上起雾了,此地毕竟是霁冉交界之地,为了您的安全,咱们还是趁早回宫为好。”
“江南有什么消息吗?”啜饮着杯中的酒,他目光淡淡地望向洛水之上。
她垂眸,摇了摇头,“圣上,那是万丈深渊,嫣公主恐怕早已不在了……”
“我找了三年,都没找到她的尸体。”他执着道。
“尸体恐怕早就摔得粉碎……”
“不,不可能!”他目光深凝,“继续派人去霁都附近打听!她如果还活着,一定会回到她皇兄身边的。”
“探子打听到的消息都一样,没人知道霁朝公主的下落。”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就一辈子给我找下去!”他低喝道。
慧益无奈沉默,只得颔首,转身出去通传手下。
画肪在岸边轻摇,一阵醉意涌上额间,魏明伦闭上双眸,意识在半梦半醒之间游移。
三年了,唯独喝了酒,像此刻这般,才能让他的心稍稍平静。
大仇终于得报,颠覆了霁朝半壁江山,那些直接间接害死阿茹的人,不是化作一堆黄土,就是寝食不安,怕有朝一日会轮到自己。可是,为什么他并不快乐?反倒有一丝后悔……
现在,他最大的心愿反而是倾尽全力地找到那个坠崖的女子,就算只剩一副尸骨,他也要好好将她安葬。
伦,我怀孕了……她临终前对他说的话仍犹在耳边,稍微闭上眼睛,便可以看到她倒下的模样,她逆风飞扬的长发如海藻绊住他的心,逼使他随她一起沉沦,被大海覆盖。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呵,织女星——”
忽然,江上飘来一阵歌声。
魏明伦霎时惊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歌声,这歌曲,如此熟悉,渗入他血液一般。
是谁?谁在歌唱?
这起雾的江面上,难道藏着幽灵?
“圣上!”帘外的慧益奔了进来,大惊失色道:“你听到了吗?”
魏明伦点点头,“派人去瞧瞧,到底是谁!”
说话间,他推开窗棂,就见一叶扁舟自霁国方向飘来,那歌声明显出自船上。
白茫茫的江水,残破陈旧的一叶孤舟,诡异缥缈的歌声……这一切,如同志怪小说里描写的情景,让人心里阵阵发寒。
“船上何人?”魏明伦的侍卫高声喝问。
“官爷,我等乃普通卖唱之人——”歌声停了,船上一男子答道。
“可是自霁国来?”
“霁国朝野上下一片混乱,我等无以维生,只好投奔江北。官爷,放我等一条生路吧!”男子哀求着。
“你上前来,我家主人有话要问。”侍卫将男子引入舱中,来到魏明伦面前。
仔细打量那男子,的确是一普通卖唱老者,手持一把胡琴,满脸战战兢兢的神色。
“方才唱歌的是谁?”魏明伦问。
“是小女。”老者躬身答。
“请她过来,我正闲得无聊,想听曲。”语气虽然淡淡的,但一颗心却怦然直跳。他预感到,那并非普通女子,那歌声,不可能出自普通人之口。
“是,公子稍等。”老者去了,不一会,便领着一布衣垂鬟的女子前来。
女子低眸,缓缓步到船舱中央,没等魏明伦看清她的长相,便跪到地上,深深行礼。
“刚才是你在唱歌?”魏明伦道。
女子颔首。
“这歌打哪儿学的?”他紧盯着她,只觉得这身形……好熟悉。
“小时候,就在这洛水之上,跟一位姐姐学的。”对方总算开口,“她当时正前往霁都,我和爹爹也要去江南,同乘一条船,我听她唱的歌极好,便向她求教。
俗话说,十年修得同船渡,她觉得我们有缘,便教了我。”
这声音……亦极熟悉。
魏明伦感到胸中似有冰火交融,焦炽不安。“你抬起头来!”他迫切想看对方的模样。
女子从容地抬起头,一双眸子黯淡无光,眼角边有颗亮蓝色的痣。
在看清她容貌的刹那,魏明伦手中的酒杯几乎摔在地上。
太像了……不,简直就是同一个人!他不敢相信,以为是思念产生的幻觉。
“嫣儿!”他脱口而出,身子弹跳起来,一把将她扶起,紧紧攥住她的纤腕。
“是你?你……没死?”
女子脸上闪现诧异,黯淡的眸子四顾惶恐张望,目光偏就不停留在魏明伦的脸上。
“爹爹!爹爹!”她忐忑地叫道。
“公子——”老者急忙上前,“小女目盲,别吓着她!”
目盲?魏明伦瞬间怔住。
他愕然地回眸,望着女子那双美丽却无神的大眼睛,那里面似一穴幽深的洞,没有任何生机。
“怎么盲的?”他喉间哽咽,却只能强压自己的悲怆,镇定地问。
“她娘亲去世的时候,哭得太多了。”老者叹了口气,“看了好多大夫,都治不了,说是落下眼疾,没指望了。”
第5章(2)
魏明伦沉默,这一刻,他唯有透过沉默不让自己失态。
“你叫什么?”他依旧握着女子的手腕,不过,却放松了力道,温柔地以免弄疼她。
“月女。”女子乖巧地答。
“好奇怪的名字。”他眉心一蹙。
“她是月圆的时候生的,所以取了这个名字。”老者解释道。
魏明伦淡淡一笑,“敢问老先生如何称呼?”
“草民吴大。”老者急忙回覆。
“吴先生,你与令千金一直以卖唱维生?”
“是啊,风里来雨里去,本来还可以挣三餐温饱,偏巧遇到这番动乱,现在,还有谁有闲情听曲啊!”吴大感慨万千。
“我若为你们父女安排一个去处,你可愿意?”魏明伦忽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