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炎凉世情,即使不出门、不问人,贵媛安都猜得到。然而,他一点也不在乎。他现在满脑子想的,就只有贵蔚的安危以及她孱弱的身子。
他背着仍然虚弱的贵蔚,来到多褔院后头一处荒凉的宅子,那宅子平时是堆弃废物用的。
他带她下了地窖,让她窝坐在铺了暖席的躺椅上,然后他便去搬开北面角落的一只大水缸,在那放着水缸的地上重重地踏压下去,那墙上便陷落成一道门。
他回到贵蔚身边,仲手探着她的体温,仍是很高。她刚接纳了那半颗玉心,身体出现了这种风邪病痛的反应,是正常的。可贵媛安还是担心,便给她备了许多很好的药带在身上。
而且,这也正好,他庆幸着,这样,贵蔚便没气力反抗他的决定。
躺椅旁有张方桌,上头放了一件大棉袄,还有一只背在肩上的包袱。他都拿了过来。那棉袄灰灰旧旧的,却很保暖。他扶着贵蔚坐好,替她穿上。
昏昏沉沉的贵蔚醒了一下,问:「大哥,你在做什么?」
贵媛安又替她穿背好了那重要的包袱,然后跪在她身前,打开那包袱,像个母亲一样,叮嘱着即将要出远门的孩子。
他拿出一只封袋,说:「蔚蔚,这是禄合票号的票子,有二十万两银子在那里头。这票号在每一州的州城里,问问人就找得到了。要收好,千万不要掉。」他将封袋藏好,又拿出一包装了印鉴的小袋。「这是存这票子的人的印鉴,记得,这不是哥哥或我们家人的名字,签字要注意,要和印鉴上的一样。」他都想好了,如果票子与贵家有关,一定会引起官府的追缉。
贵蔚傻愣愣地听着。
贵媛安收了小袋,又拿出一只刮伤严重的旧漆盒。他说:「这是八解散做的药丸。每日饭后一定要服,这样风邪才好得快。知道吗?千万不要忘记。好了之后,妳就不会再生病了。」
贵蔚迟钝地点点头。
贵媛安又搜了好几样东西,贵蔚这才知道,这包袱里什么都有,有干粮、有饮水,有好多备用的灯烛、有碎散的零花钱,甚至连她捏陶用的工具与油彩盒都替她带上了。另外,还有一张地图。
贵媛安一一叮咛。
轮到那份地图时,他告诉贵蔚。「这地道,是先祖们留下的,它通往穰原东北二十里的春秧乡。地道路很长很迁,妳要小心,切记不要走错任何一个弯。」
这样的叮咛,仍让他不安心,他更不厌其烦地亲自指着地图,带着贵蔚在脑子里走完这一大段的路途。
贵蔚终于渐渐清醒了,她望着贵媛安那在烛影下被映得疲惫、憔悴的模样,脸渐渐被悲伤的情绪给皱苦了。
「到了春秧乡,就反向往西北走,走到穷川、荒州,那里便安全了。」贵媛安吐了一口气,握住她的手,说:「蔚蔚,要好好忍耐,独力走完这些路喔!」
贵蔚低喊着:「大哥,我不……」
「嘘!」贵媛安伸手,轻轻地抵住贵蔚的唇。「不准说不要,也不准说任何不吉利的话。」
接着,贵媛安便将她抱起,走入那地道前段的阶梯。贵蔚虚软地靠在他宽暖的肩上,抓着他的衣裳,当他要将她放下时,她并不愿放手。
贵媛安任她耍了一段性子,但最后还是狠心地拨开她的手。
「大哥……」贵蔚问:「你为什么不和我走?」
他说:「我不能走,那些人,每半个时辰都会巡一回。」他走了,会惊动这庞大的军团,到时谁也走不了。
「那我可以留下来吗?」她不放弃。
「蔚蔚从头到尾都没有错。」贵媛安静静地看着她。「妳不是罪人。」
他蹲跪在贵蔚捉不到他的地方,说:「时间快到了,蔚蔚,还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贵蔚噎下想哭的酸涩,吞吐地问:「大哥,你,你……」
贵媛安平静地等她说,可贵蔚却不敢问出口。
最后,贵媛安直接帮她说完。「妳想间,哥哥恨妳吗?」
贵蔚紧闭着眼,害怕地点头。
「不,不恨。是妳阻止我,拉着我,不让我继续沉沦下去。」贵媛安温柔地笑着。「当我走到了生命尽头的那一刻,我只会更爱、更爱妳。」
贵蔚掉下了眼泪。
「那妳恨我吗?蔚蔚。」贵媛安轻缓的摸着她的脸,替她揭去眼泪。
「不恨,大哥,我也,我也不恨你。」贵蔚急着回答:「我只是、只是……」
却是泣不成声,说不出完整的话。
贵媛安了然地一笑。「谢谢妳。」
有这句话,就够了。
贵媛安摘下他那只一直都不离身的羊脂玉扳指,塞在贵蔚手里。
「这个,蔚蔚拿着。」他紧紧握住贵蔚的小手,让她感受这承诺的份量。「哥哥不在妳身边的日子,就把它当作我,陪着妳。好不好?」
贵蔚乖乖地接着。
静了一会儿,渐渐的,她感受到一股更浓烈的伤感攀缠上她。
如果,如果她接受了这扳指,是不是就等于,她再也见不到贵媛安了?
「我不要,大哥,我不要这个……」贵蔚激动地摇着头,伸手要还给他。「我不要……」
「好好照顾自己,蔚蔚。」贵媛安将她的手推回去,强忍着那些快要爆发的情绪,依然笑着说:「饭要好好吃,天冷了要加衣,还、还有……」
他发现,他说不下去,但他一定要说完。
「好好、好好活下去。知道吗?蔚蔚。」说完,他赶紧站起身,疾步地登上了阶梯。
因为他也快捺不住那冲动,想要最后一次抱抱贵蔚的冲动。
就怕这一抱,他根本舍不得放开手。
「等、等一下,大哥,大哥……」贵蔚的视线无助地追着他。「不要走,不要走,大哥……不要离开我……」
她努力地站了起来,却一阵晕眩,又趴回了地上,但她不放弃,便用爬的,爬向那阶梯。她一边爬,一边哭喊着:「求求你,留下来陪我,我们重新开始,我要作大哥的妻子,我愿意,这次我愿意!大哥!所以、所以……」她哽了一声,颤抖地叫着:「你不要、不要死,不要死啊……大哥!」
终于,贵蔚哭出她的恐惧。即使她早就知道自己的背叛会有这样的结果,但她还是承受不了——
听到这样的告白,那门边的人影怔住了。
呵。他笑了。因为,那曾经是他多盼望的回答。当然,现在也是如此渴盼。
但那扇密门,依旧决绝地关上了。
为了保护她,贵媛安霸道地将彼此隔绝在生与死这两个接触不到的世界。
黑暗中,贵蔚嚎陶大哭了起来,这一次,没有人再会安慰她、拥抱她,怕她哭累了、睡着了,会惹上风寒。
贵蔚这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孤独。
尾声
延和十九年 小暑月 穷州
每个途径穷州的旅人,都会遇到一个女孩。这女孩总是沿着山路,慌急地在每个石缝、枯木洞里搜翻着。她这样的翻找,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了。
她一边翻找,会一边喊着:「大哥——大哥——」
旁人总以为她在找人,想帮忙,但她总拒绝。因为她找的不是人,而是陶俑,那些塑着她思念的人的陶俑。那些陶俑,全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
「大哥,大哥,你出来好不好!」她慌了,得知噩耗时,都不曾掉过的眼泪,竟在这时候掉了。她哭得像个没了爹娘的孩子,无依无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