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蔚。」已进到大堂的贵媛安,唤她唤得有些急。「别晒日头,快进来。」
拐过大堂屏风,贵蔚就看到这宅邸的主人坐在正位上,候着他们。
见他们来,主人站起身,向贵媛安作揖,朝她点了头,只唤了声:「师兄。」
贵媛安也回敬。「子夫,近来可好?」
那主人抬起头,英挺的脸上,表情不太热络,冰冷冷的。「很好,师兄。」
贵蔚定睛,一细看这主人,吓了一跳。这男人的眼睛……是青色的?!
贵媛安知道贵蔚会有这反应,便主动介绍道:「蔚蔚,来,他便是清穆侯,裕子夫。是哥哥以前在大武院念书时,所结拜的师弟。」
说到清穆侯,贵蔚就知道了。他和大哥一样,同列四大武侯之一,其先祖也是为禁国开疆辟土的神兽。只是她不知道,清穆侯的眼睛会有那么美丽透澈的青色。
裕子夫像是早习惯了外人对他眼睛的观感,很随性地抽出铜烟管,自顾自抽了起来。老总管则为他们备了香茶,还端了刚起锅的糖果仁招待他们。
贵蔚觉得这男人待人有些冷淡,不过大哥似乎不以为意。
「子夫,弟妹在家?」贵媛安替贵蔚抓了些糖果仁后,问裕子夫。
「她在楼上。」裕子夫吐了烟,问:「师兄找她何事?」
这烟充满药味,贵蔚闻得很不习惯,难受地皱眉。
「弟妹在朝中当职,成就有目共睹。我希望贵蔚可以认识她,学习一些让她成长的事。」贵媛安看着贵蔚,又笑。「也盼贵蔚可以多交个朋友。」
裕子夫这才正眼看上了贵蔚。「她就是贵蔚?」他问贵媛安。
贵蔚低下头,不喜欢这语气。贵媛安应道:「对,她是。」
「本该被东知院娶进门的,就是她吗?师兄。」
贵媛安一愣,声音变硬。「是。」
裕子夫吸了烟,一阵子不说话。
不只是贵蔚不自在,连贵媛安也冷下脸,对他的反应反感。
「怎么了?」他问。「有何问题?」
「她是师兄的妹妹?」裕子夫看向贵媛安。「对吧?」
两人的视线交缠,没有人说话。气氛变得冷凝,贵蔚偷觑着两人,有些害怕。
最后,是裕子夫先开口。「老方。」他叫来他的老总管。「带贵小姐上楼,找汝音。」然后他又淡淡地对贵蔚说:「我眼睛不好,要抽药烟,请贵小姐见谅。」
贵蔚愣着,原来他都把她的表情看在眼里。她赶紧说:「不会的……」
贵蔚看向贵媛安。他又恢复温柔的笑脸,安抚贵蔚。「蔚蔚,上楼去,跟好方老先生。好好跟汝音聊聊,妳一定会很高兴认识她的。嗯?」
贵蔚红着脸。「好,大哥。」便跟着那老总管进了廊道上楼。
裕子夫瞇着眼,默默地将他俩的互动看得仔细。贵媛安望着廊道,直到贵蔚消失在尽头为止。当他转过头来,脸上出现的,也是不输裕子夫的冰寒脸色。
桌上有一只漆木糖盒,裕子夫倾身打开盒盖,里头是腌制的蜜橄榄,是他抽药烟嘴苦时要吃的。他取了一只,然后向贵媛安推去。「要吗?师兄。」
「今天,我来——」贵媛安将那漆盒推开,声音泠冷的,完全不见方才对贵蔚的温柔模样。「除了想让蔚蔚透透气,其实,我还想知道,我们武侯派的态度。」
「原来,您还记得自己是武侯派的?」裕子夫牵起嘴角,但那一点也不像笑。
贵媛安哼一声。「不过,从子夫刚刚的态度,我就略知二一了,无须多问。」见裕子夫没说话,贵媛安又说:「想以前在大武院的时候,最和我合得来的,便是子夫。」看来,现在不是了。
「我只是希望师兄,不要因此做出什么踰矩的事来。」裕子夫回道。
「我没做什么踰矩的事。」
「为了将妹妹抢回,而将一个高官刑求成人彘*,这没有逾矩吗?师兄。」裕子夫的眼紧紧地盯住贵媛安。
*人彘[zhi],豕也,即猪。
人彘是指把人变成猪的一种酷刑。就是把四肢剁掉,挖出眼睛,用铜注入耳朵,使其失聪,用暗药灌进喉咙割去舌头,破坏声带,使其不能言语。然后扔到厕所里。(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烷耳,饮喑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事见《史记?吕太后本纪》)
他眼一瞇。「这高官没清高到哪去,他的确犯下那些蠢事,我是就事论事。」
「可师兄终究不是因这蠢事办他。」裕子夫不怕他眼里的威胁,很直白地说:「你是为了私心。」
贵媛安瞪他,慢缓缓地说:「这是,武候派的意思?」
「师兄很在乎她,那场婚宴,大家看得很清楚。」裕子夫说:「但是,请师兄明白,究其名分,你们只能是兄妹之情。其余的,都不被这世间所容。更不容许,你为了这段感情,而做出震惊朝野的事。」
贵媛安则反笑他。「那你是指,相敬如宾是最好的?即使这个人你根本不放在心上?就像……你们夫妻?」
「至少,我不会因为这儿女私情,就做出叛国的行为。」
裕子夫面无表情地说出这话,贵媛安一听,不笑了。
「师兄这次签回的条约,很明显的,对我国不利。」裕子夫有点动气。「您不要以为没人知道。」
「是吗?」贵媛安抚弄扳指,斜眼睨他。「那你想如何?」
「师兄,念在兄弟一场,为弟劝您谨慎三思。」裕子夫说得字字顿重。「不要做出让全天下百姓失望的事。您曾是全禁国的支柱,我们希望您一直都是……」
「好了!」贵媛安不耐地挥手。「我不想再谈此事。」
接着,两个男人就这样沉默地对坐着,再没说什么话了。气氛僵凝,没人敢靠近这大堂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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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楼下大堂的紧绷,楼上的那间小室,却充满了一种和谐的宁静。
贵蔚像个好奇的孩子一样,偎在那坐在绣棚前的年轻女子身旁,看着她一针一针细心绣着这美丽的画面。
这长相清秀、遇人便露着和善微笑的女子,就是贵蔚方才在楼下望见的。她之所以坐在窗前,时时眺望远方,便是要将这窗外的市街输廓全绣进这幅绣品里。于莱坊势高,加上她们身处高楼,因此可以将穰原城全景看得分明。
贵蔚是第一次这么全面地看到她生活的城市,因此觉得新奇、兴奋。同时她也对那女子浩大而精细的绣工感到欣羡,不过她怕生,不太敢问她绣这作品的用意,只是坐在她身边,一直注视着那一针一线的穿梭。
当绣到一个段落,女子扎了线头后,便出声了。「贵蔚,妳今年几岁了?」
贵蔚有些紧张地答:「十八了,夫人……」
女子轻笑贵蔚的拘谨。「我今年也不过二十有六,叫夫人的话,真是疏离。熟识的人都会唤我的小名,磬子。」
贵蔚害羞地应了声。「好,磬子姐。」
汝音笑得更开朗,她起身到一旁的壁柜拿了新的丝线,一边说:「妳的事,我都听说了。」
贵蔚一愣。
汝音坐回椅子上换线,说:「不好意思,因为朝上吵得沸沸扬扬,难免会听到一些。我提这事,并不是想评断什么,只是想跟妳说……」见她缩着肩膀,屏息等待的模样,汝音笑得很真诚,看着贵蔚的眼,说:「我很佩服妳的心意与决心。那是我做不到,却一直向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