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过了今天——
“忠武将军雍震日上前听封。”
身着武官章服的雍震日自朝臣中走了出来,来到高高在上的御座之前,半跪下身。
她不能克制自己的眼紧瞅着他,浑身充斥着欣喜、沉重、光明以及黑暗各种矛盾的情绪,几乎快要使她疯狂。
太多太多的情感,逼得她只能选择接受其中之一,以免自己当场崩溃——于是她决定只接受欢喜庆幸的感觉。
如她所愿,他就要成为大将军了!
听着皇帝说完对他的封赐,品秩比她还要高时,冯京莲的眼底悄悄跃上喜悦的光芒,等待他听旨受封。
“谢皇上恩典。”雍震日如是道。
她掩不住喜形于色,感觉自己赢了全世界,可下一瞬,又听见他用坚若磐石的嗓音,徐徐开口——
“恕微臣必须拒绝。”
大殿上即刻引起一阵骚动,御座上的皇帝抬起手,底下立刻恢复寂静。
“忠武将军,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启禀皇上,微臣十分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对于皇上的恩典,微臣确实感激在心头。如今皇上有意和外族议和,并派遣节度使镇守边疆,国家已不再需要微臣这样的人才,请恩准微臣解甲归田。”雍震日始终低垂着头,没让任何人看见他的表情。
冯京莲瞬间刷白了脸色。
雍震日的每一个字都像在嘲笑她的努力,践踏她的付出……是对她的所作所为发出的抗议吗?
他明明……明明只需要说好的啊!
“冯侍中,你怎么说?”皇帝的目光准确无误抓住了朝臣中的冯京莲。
当初积极地把雍震日调回京城,向他推荐这号人物的正是冯守夜,他想知道有关这件事,他的想法是什么。
“回皇上,忠武将军只是一时——”见皇帝开口垂询,冯京莲直觉想替他挽回说出的话。
“皇上。”雍震日终于抬起头,桀骜不逊的目光直视着当今天子,并打断了冯京莲的话。“微臣当初会投身沙场,最主要的,还是身为项天立地的男子汉,想要测试自身的能力,如此而已。但是,微臣却对家乡的妻子说是为了保护她。”
“当然这话并非谎言,只是在那时的微臣心底,两者相衡之下,是前者驱使微臣向前的动力较大。微臣不后悔投身沙场,却后悔欺骗了自己的心,也欺骗了妻子。”
“所以你想回乡去见妻子?那么朕可以让你暂时告假,并不需要撤你勋职。”
皇帝的话一说完,大殿随即陷入令人惶惶不安的岑寂。
引起这片有如妖怪噬人般难熬的寂静的雍震日,似乎不在乎,先是低下头,任由无声蔓延,好半晌才抬起头,意有所指的回答:“启禀皇上,微臣的妻子已经不在了。”
那是冯京莲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因为这句话,她终于了解心碎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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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孙袭在大明宫外挡住了取下武冠的雍震日。
“你要去哪里?”他还不知道早朝发生的事,但见雍震日解开章服的束缚,率先步出大明宫的模样,他未经思考就挡下他,问。
“我不会走在她替我安排好的道路上。”雍震日神色匆匆地绕过他。
仲孙袭再度挡下他,“她不是刻意替你安排,而是事情自然而然发生了。”她不是刻意变成现在的模样,但是许许多多的事促成了现在的她。
“那么我也不想要这些自然而然发生的不自然结果。”雍震日停下来,面容不善。
“你不要太苛责她,她会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你们,只是在做法上……”这话说起来连仲孙袭都觉得虚弱。
他也时常怀疑她根本不记得原本的目的,只是想爬得更高而已。
“保护我们毋须对无关紧要的人下手。”雍震日冷冷地开口。
想起太平公主的事,仲孙袭无言了。
见他浮现愧疚的神色,雍震日懊恼地爬了爬短发,“其实我根本没资格苛责她!当初我虽然说想保护村子,保护我们住的地方,但其实我心里很明白,是血液里身为武人的骄傲急需一个地方宣泄,偏偏当时我又舍不下她,害怕自己出去闯天下回来后,她已经忘了我,或者嫁做人妇,才急着把她给订下来。”
“真要说的话,全部的错都在我,现在,我只求这么做能给她一点当头棒喝,让她不要继续错下去。”
他根本没资格怪罪她,他不也是差点迷失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
难怪师父一再要他们用清澈的眼睛去看待一切,他们却在见识到世界的广大后迷惘了,搞不清楚方向,忘记最初的信念是什么。
如今,在见到她犯下的错,他顿时惊醒,只盼她能早日回头。
仲孙袭听出他话里的自责,张了张嘴,有好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能徐徐地叹了口气。
“小京说过,如果早知道你说要保护她一辈子的意思是要上战场的话,她说什么也不想听到这句话;如果早知道你们要离开的话,当初就算难过到死,她也绝不昏倒,绝不暴露女儿身的秘密。”
“其实她的想法很单纯,只是想要跟你……跟大家快乐平安,永远在一起罢了。”
仲孙袭的话令雍震日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我不是怪罪你,而是希望你能了解世事不可能尽如人意,她最初真的只是希望你能平安,如此而已。”
被包裹在利欲薰心的欲望里的,其实是最单纯的冀望。
他一路看着冯京莲走过来,所以非常清楚,才会在她迷失了方向后,仍继续守在她身旁。
“但是你应该知道,继续待在这种环境里,将来她也会是宫廷斗争下的牺牲品,就像太平公主那样。”雍震日能够理解,却无法接受。
太平公主的事给他带来阴影。
他恨透了将来有一天,可能是由他来执行她的行刑!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雍震日说中了仲孙袭同样担心的事,“我知道……这个我当然知道。”但是孤臣无力可回天啊!
雍震日突然落寞地笑了。
“所以我才要走,如果我继续留在这里,只会让她更看不清楚方向,给她继续错下去的理由和借口。”这是他想了一夜,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她已经不会听他的话……不,应该说她从来也不会听他的话,现在他只能赌自己在她心中的重要性,希望她不要继续执迷不悟。
“那你也可以留下来……至少在她身边慢慢的感化她。”仲孙袭忙不迭地恳求他再想想。
但是雍震日扔出的话,深刻得教他无颜反驳——
“你跟在她身边这么久了,有用吗?”
不,他或许不行,但雍震日应该可以。仲孙袭正想这么说时,雍震日先行开口了。
“告诉她,我会等她,在凤翔等她一起回去。如果她宁愿放弃我,也要继续颠覆朝堂的话……”顿了顿,他扬起艰涩的苦笑,“以后,她就交给你了。”
那是仲孙袭最后听到的话。
也是这句话,让他下了改变一生的重大决定。
李唐·开元二年 腊月
冯京莲位于长安最隐密安全的别业里,一片死寂,气氛凝滞。
脸色铁青,她一手握着上好的瓷杯,双眼直瞪着前方,虽然没有开口,但无庸置疑充满了怒气。
七月时,玄宗为纠正奢华的风气罢两京织锦坊,另一方面拘拿九品到六品上不等的大批中央官员,朝堂动荡不安,人人自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