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良久,忽地笑了一下。
“阿奴也挺自私的。我也很在乎五哥的……”她模棱两可地说着,自棉被里伸出左手轻轻在床上摸着。一碰到他的手,立即被他反握,他将她的手再送回被里,却还是一直握着她。
她弯眼笑道:“五哥,我……从不知道我能让人一见钟情呢。我……也从来没有对人一见钟情过。”
“阿奴再写信给我吧。”她失笑,回避着:“五哥,咱们天天都在一块呢,还写什么信呢?”
黑暗里,她听见他轻浅的呼息,那两道灼光似手落在她的面上,令她心头微微热着,微微暖着,微微凉着,微微痛着……
她忽然想起,在学士馆的阶梯上,他眼底细碎的灼光声还有打架闹事入牢时,他落在她面上带着热度的目光,那时她还不懂,现在全都懂了,都明白了。
“……也是。你跟我,总是在一块的。”他终于说着,带着辨不出情绪的笑意。“说说你还想要什么,明儿个我入城顺便替你带回来。”
她还真的认真想了想,笑道:“那帮我买些绣线吧。五哥要做冬衣,我真是门外汉,但要绣个花样是没问题的。”
“好。阿奴……我每件衣物你都替我绣花样吧。”
她动也不敢动,全身僵在棉被里。
阿奴,以后,等在大魏找到好大夫治好你,咱们再一块走,那时,我每件衣物你都替我绣花样吧。
中间那段话,五哥说得极轻,几乎是气音,她却听得一清二楚。她连忙合目,假装睡着。她不敢想太远,努力想着明天要早起,得在五哥出门前煮好饭,也能让他带些在路上吃,总不能让他饿着。
每天晚上她只要想着这些,想着想着很快就能入睡,今天也是,只是这一次她睡得轻浅,不时被恶梦惊动着。
她梦到她太老了,老到两条腿都进棺木准备咽气了,五哥还是一头黑得发亮的黑发为她送终,于是她吓得惊醒,又发现自己一头白发正躺在棺木里,仍是一头黑发的五哥替她合上棺盖,来祭拜的人都是他在各国结交的朋友,那些朋发问他她是谁,他不好意思说是他自南临救出来的妻子,只好含糊说是祖母……
不要……她宁愿当他妹妹,也不想从他嘴里听见这两个字……一整夜,她又冷又热,反复在梦里醒来,腹疼得要命。如果知道有这么一天,当初她就不要凌虐自己,落下这每月的毛病,她一定会好好暖着自己。
当她最后一次被恶梦惊醒时,浑身出着薄汗,但肚腹却是暖洋洋的,好像没那么痛了。
她微微迷惑。哪次不是痛得她打颤?哪来的暖意?
天色还是暗的,她没睡去多久。她发现自己姿势改变了,整个人半缩成虾子抖着,耳边有令人安心的心跳声……她眼儿瞪大!五哥抱着她睡?
她脸颊偎在他胸前暖和着,她的腹怎么可能也是热乎乎的……她悄悄摸到她的胸下衣衫,大吃一惊。她的上衣全凌乱被掀到胸下,男人的大手就这么密密实实覆住她平扁的肚腹,提供她人体的温暖。
这房里除了五哥还会有谁?
她又感觉他另只手臂环至她的背心,让她整个身子都在他的体温之下。
她心里百味杂陈。她等了好久……其实当年,如果五哥回信给她,只要一句去看个大夫吧,她一定会高兴个一年半载,哪知搞了半天她虐待自己,他一点也不知情。
他也没错,当下他认为不够在意她,当然不会付出太多的关心,这是人之常情,她现在都明白了,只是……她宁愿就这样下去,别让她等到这一刻。
别让她一次又一次的懊悔,为什么会让自己变成这模样?她不想成为什么神人,也不想当皇室公主,她就只想当徐六,当……五哥心里喜欢的人而已。
她眼儿瞪得极大,尽力让泪珠在眼眶滚着,别流出来浸湿他的衣裳。
她让自己冷静下来,耳听八方,她头顶的呼息很正常,不像被惊动。
她慢如龟速地抽出袖里的青蛙帕子,单手折好,本想趁机塞进他衣间,但实在怕被他抓个正着,只好改轻轻“渡”进去他腰身与床间,希望明天他起床时发现,别再不小心丢了。
以后如果……真有分离的那一天,他见帕子如见人,偶尔怀念她这只来不及被他带走的小青蛙一下就好。
他被她“渡”得动了下,她惊得马上住手。她觉得自己被抱得更紧了,她也不敢乱动姿势,万一她肚腹上那只温唆的手不小心往上或往下移都不太好……
她绣的小青蛙帕子他一直收着呢,她有点甜蜜地笑着。她掌心轻轻抵在他胸前感受他生命的来源,心里刹那温柔似泉,不住地流至四肢百骸。
原来,喜欢一个人还能这么安心呢,她这么想着。
她合上眼,本是有点僵硬的身子慢慢放松,这一次没再恶梦,沉沉睡去。
清清浅浅的流光自徐长慕半垂的眼睫下荡开。下颚轻轻抵着她的发旋,银白色的秀发不管在白日或黑暗里,都深刻地烙在他眼底跟心里。
他微微倾了下,疼痛地吻上她的发旋。
别让我觉得太迟,阿奴,别让我觉得太迟。
“那就是云山?”远方山头整个没入白雾,其势高耸,远眺而去,会有一种错觉此山直通天,难怪数百年来各国对南临说此地为神佛飞升处从不怀疑。
这些时日南临饱受西玄阴兵压境,萧元夏就怕来不及,极力推动徐长慕呈上的《军甲改良册》,强逼财务大臣生出银子,以最快的速度建出足以保护四肢的军甲,他索性连马身盔甲一并制作,未来几十年内南临财务恐怕吃紧些……如果那时南临之名还没有消失在这块大陆上的话。
此刻,他亲自领兵盯着军甲送往边关,回程途中忽然见到此山……
“王爷可要过去一看?”
“不用,没这时间……等等,可以空下一日,就今日兼程过去。”他做事极快,不消多时,带两名侍卫高手快马往云山而去。
云山的山洞里有什么他是知情的。在送军甲的途中,他时时想起烈风当年亲自披甲见父皇的模样,虽然是个少年女子,却能将她五哥设计的铠甲穿得十分英挺,毫不生涩,连父皇看得都是一愕,匆匆允了军甲制造。
父皇当下是心惊么?不管怎么藏、怎么掩饰,胥人一族的血统永不消散。
从历史另一种角度来看,与其说胥人有能力守住南临,不如说胥人是相当善战的,而她与壁画里的女子一模一样,她是转世神人已昭然若揭,父皇终究是老了,这才狠不下心斩断血缘,留她一条命在。
他……为保南临江山,为不让萧家姓氏被后世取笑凡人帝王只是替神人守江山的一条狗,他……他狠下心先行害了她,将来不致等她觉醒后养虎为患。
只是,近日他有点害怕,他竟开始记不住烈风那意气风发的神采,美丽动人的相貌。
他记得他们多年相处的每一件小事、她说的每一句话,却,开始记不住那南临女子所没有的青春容色。
他脑里,只剩那日那个年老垂垂的女子,再无当日丰采……她到死,都不会原谅他的背叛。
他不会后悔,也不能后悔。他食皇室之禄二十多年,怎能背叛皇室?他不要萧家天下,却不得不保护萧家天下,他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