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士馆里有男有女,女子少上许多,有的女扮男装,有的以帷帽遮面,当然,也有的与她一般毫不遮脸,只是这样的姑娘屈指可数。
就她看来,都是平民女子一睹学术风采,几乎没有见到大臣贵族的子女。
“请喝茶。”小僮一一送茶,送到她这头时,笑道:“六小姐今日运气好,前几日馆主回来,顺道带来了西玄茶,你可尝尝。”
徐烈风应了一声,喝了一口,尽数吐在地上。“好苦!”
小僮忍笑。“西玄茶都是如此。”
野蛮人的国家,连个茶都没南临好喝。她恨恨瞪他一眼,道:“这种茶,可以去逼罪犯吐出实言了!简直跟南临没得比!”
“六小姐是徐家人,当然觉得南临样样好了。”小僮笑着继续送茶去。
今日还不如去找萧元夏玩弓射呢,她想着。这个夏王也不知怎么了,两个月来避不见面,就连她去王府求见也是被拒于门外……不是铁哥们的交情吗?怎么到头来,都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目光略抬,落在第二楼上。
站在中空圆弧廊道上的是三十多岁的馆主,一身长袍,腰间系着红色的牌子,他一边随意扫过一楼的文人,边跟身边的年轻男子说着话。
那年轻男子,微微侧着脸,眼下有泪痣……徐烈风心一跳,整个人呆住。
过了一会儿,她回过神,发现自己居然在双手发汗,又仔细看着那人。那人穿的不是徐家的白色,而且侧面来看,不似五哥的长相。
她犹豫一会儿,慢慢起身,绕着大厅角落走。如果,她是说如果,那人真是五哥,见了面她要说什么才好?
五哥,好久不见了。
五哥,这几年过得还好吧?
五哥……
嘿,多生疏啊,连她自己听了都会脸红呢。但,她实在不知该怎么跟五哥说话,都那么多年没见了,就算是兄妹,也会产生距离的。
如果五哥问她好不好呢?
她想了想,大约也只有词穷的一句:我很好。
其余说得再多,他也不见得愿意听进。何况,她不想再死皮赖脸了。
当她走到一处角落时,他正好转向大厅,与她打了个照面。
她心头一跳,若无其事地移了开。
心情放松了,嘴角上扬了。
这人,不是五哥,不是五哥的长相,也不是南临人的长相。
她嘴里苦涩。什么时候她变得胆小如鼠?不过也不能怪她,她看的世界并不大,一个不小心就会被骗,总得小心点。
她想起那天,明明五哥说有阿奴陪着他,真好,但实际作为却是完全不同,让她感到很害怕,觉得自己蠢如猪,居然分不清真与假。
还是萧元夏好,不会说一套做一套,让她分得清清楚楚。
刚才那人与五哥长相不同,却是她从未见过的华美丰采——她下意识又寻了回去。
那人似手与她一般,扫过她的同时又将目光拉了回来定在她面上,再度打个照面。
这人生得果然好看,初看无比惊艳,再一细量,这人剑眉斜飞,鬓发如墨,有着南临人清逸的春晓之色,只是眉目间光华耀倾城,掩去南临的清美,让人一时拉不开目光。
这男子是哪国人呢?她看不出来。但,她却很清楚知道自己是南临人,南临人美色都差不多,这人打量她这么久做什么?
她狠狠瞪着他,他微地一愣,客气地扬起嘴角,随即目光转了开去,不再看向她这头。
徐烈风退了一步,双臂环胸半隐在角落柱旁。馆主走到二楼楼梯中央,正朗声说些什么,引来一阵骚动,她认真听着―“……因此,今日咱们主谈军。”
“军?徐家军么?”有南临文人问道。
馆主笑道:“在南临,徐家军谁人不知?谈他们不过是歌功颂德,锦上添花罢了,要我说,良将也要明君配,如果没有历代南临君王心思分明,徐家军又怎能护佑南临这么多年?”
众人闻言,皆是一脸迷茫,最后有人理所当然答:“君王本该如此,不是么?”
馆主只是笑笑,小小转了话题,道:“诸位可曾听过西玄军队?”
“西玄军队?”一楼有人说道:“南临右与东边大魏相连,西北与小周国接连,小周国上方正是西玄,小周国地形偏狭长,恰恰令南临与西玄遥遥相望,《长慕兵策》上册提过,西玄欲攻南临,绝不会借大魏之路,而是取道小周。”
馆主微微笑着,徐烈风却觉他的笑容略有苦涩之意。那馆主点头笑道:
“《长慕兵策》上册,容生也拜读过,南临徐家子弟个个人中龙凤,先莫说徐大徐二徐三徐四驻守边关多年,徐五才华洋溢……”他若有似无地瞥向方才徐烈风打量的年轻男子,眼底略有真正笑意,嘴里道:“就连徐六,也非泛泛之辈。”
徐烈风呆住。
厅里有人闻此言而面露诧异。“馆主何出此言?陛下因喜徐六,而时时召入宫里说笑解闷,这也算是人中龙凤?”
众人听出那语气间的不以为然,皆是闭口不接此话。
南临徐家令他们敬重,不管在京师遇见哪个徐家子弟必礼让三分,但,要遮着良心说徐六是人中龙凤,这……
她的来往圈子只在皇室间打转,才气不如当年徐五,护国之心连义女徐四都比不上,要说人中龙凤委实有些言过其实。
徐烈风颊面微红,稍稍再退一步,让自己全身隐在阴影里。她不觉得丢脸,一个家里总不可能人人都出头,父兄如果觉得她的定位在京师就很好,以致从不愿跟陛下请命,那……她想,她待在京师一定比在其它地方好。
馆主容生笑道:
“前两年徐家献上《军甲改良册》,除了南临陛下外,至今未有一人看过,他老人家也未有动静,直至一年前,徐六换上《军甲改良册》里的铠甲入宫面圣,南临陛下才下了旨令,边防军甲依册上改良,听说改良后的铠甲可保住军兵四肢、性命将大幅提升,只是钱两部分卡在财务大臣手上精算,暂时还没有下来,想来这事还没宣扬开来,各位才不知情。”
众人一阵诧异,连连惊叹。
“原来徐六年纪小小,也有护国之心,居然敢穿战甲入宫……”
“她平日在京师横冲直撞,仗着徐姓胆子不小,没想到这胆子用到这上头啊!果然是徐家人!”
徐烈风垂着头,嘴角悄悄扬起。如果此刻有人能看见她的神色,必是大受惊吓,这平日外向的徐六,居然害羞了。
其实她哪想这么多,单纯是她见不得五哥的神才被忽略而已,那日她曾一笔一画代绘过,当下不解,事后仔细才豁然开朗,过往各国铠甲以胸背为主,不护四肢,因此伤兵要是断肢,只能在战场上等死,毫无战斗力了。
五哥的神才将披膊、甲裙一并加入,连战马的马具都护得周全,不致让骑兵胯下之马成为弱点。
连她这个没什么眼界的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前所未有的护兵之策,为何陛下看不出,迟迟不允制作?若然让其他国家发现了,捷足先登,那可如何是好?
因此,她那天脾气一来,就“披甲上阵”了。
……学士解非,我让众人知她所为,你满意了么?
大厅下,带点调笑的馆主声音轻声说着。
徐烈风耳力极尖,听见此句,抬眼一看。馆主瞟着那眼下有泪痣的年轻男子,似笑非笑地。
原来那人叫解非,也是学士,她这么想着。那人回以同样的轻声笑道:解非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