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别让荼蘼知道。”
“子虚晓得。”子虚顿了一下,问:“那刀家今年请借的新款?”
“给他。”
她愣住了,完完全全呆愣在门外。
他明知刀家还不起,明明晓得刀家前债未清、旧债未还,为何还要借?
铁子正冷声道:“他要借多少都行,但叫他亲自过来,见了荼蘼再给他,让他说是行商经过,特来探望,不许提及其他。”
这附注的条件,让她心头微颤。
他在想什么?
这男人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同情?怜悯?抑或另有所图?
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想,也不敢再听下去,恍恍惚惚、怔怔忡忡的,她回到自己屋里。
寒夜里,无声飘起了雪。
那一夜,她就那样在黑夜里坐着,没点灯,没生火,寒意透进了心头,凉进了四肢百骸。
这些年,这般辛苦,为谁呢?
为谁?
爹吗?娘吗?小妹吗?大哥吗?谁又曾想着她了?
谁?
思绪,千回百转,绕了又绕,却怎样也找不到出口,只觉浑身冷热交杂。
恍惚中,以为睡去,却又不曾。
恶夜里,她听见屋外有欢笑声,寻了出去,却一脚踏入思念已久的故乡,以为自己终于回到家中,她匆匆奔至厅堂,隔着门窗,看见大家围炉吃饭,欢聚一堂,爹与娘笑着,大哥小妹笑着,家族亲友都笑着,大鼎里肉汤腾腾,桌上摆满了菜。
她推门欲进,大门却不动如山。
她敲着门、擂着门,喊着爹娘,喊着兄妹,堂内却无一人回首。
再一细看,家里的人,面目却模糊一片,她想不起家人的脸,记不起爹娘的样貌——
她更慌,敲得更急,喊得更响。
“爹——娘——开门啊——开门啊——”
终于,娘来了,开了门。
“你谁啊?”
娘的脸,还是一片模糊,没有清楚的模样,她含泪望着那熟悉的人影,道:“娘,是我,我是荼蘼啊。”
“荼蘼?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
没有?
她瞪大了泪眼,心痛如绞。
“是我啊,你再想想,我是荼蘼,是你的女儿荼蘼啊!”
没有脸的女人,无情的挥手驱赶着她,不耐烦的道:“没有就没有,我女儿只有一个,正在里头吃饭呢。去去去,你到别的地方去——
不!
她是刀家长女,是巫儿,家里的人必得领她回乡,祭祀祖宗、以养父母,他们不会忘了她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泪如泉涌不停,心似火烧一般。
她退一步,跌入黑暗的万丈深渊。
蓦然间,一双大手,稳稳的接住了她。
没事的,没事了。
男人沉稳的声音,在耳畔低响。
别怕。
她感觉到,他捂住了她泪湿的眼,长长的衣袖,盈着淡淡的香。
睡吧。
他悄声说。
别怕。
他怀抱着她,温柔的捂着她的眼,沙哑的说。
别想了。
她能感觉到他掌心粗糙的茧,和那熨烫的热度。
男人贴在她耳边,命令。
什么都别再想。
她怎能不想?怎能不想?
但他一再一再的重复着同样安抚的字句,驱走了惶惑与不安,止住了无止境的泪水。
熟悉冷静的声音,赶跑了纠缠的思绪,包围住了火烧的心。
别去想。
他说。
黑暗中,在他掌心下,她闭上了眼,听从了他,沉沉睡去。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只察觉到他温暖的怀抱,与教人心安的大手,抚慰着她。
几日后,幽幽转醒,只见窗外,大雪满地。
屋里,寒冻的空气,被满室火热的铜炉温暖。
才以为,都是暗夜惊梦,却听见他冷淡的声音,就在门外。
“就说我病了,受了风寒,将那些宴席邀约全推了。”
“爷,上柱国新官上任,今晚宴请了满城商贾,不到的话,怕会得罪……大夫说,荼蘼姑娘高烧以退,应不需再担心,这来去一趟,只须个把时辰……”
但他不理子御的劝说,只淡漠的道:“上柱国若会在意这等小事,也做不到上柱国这个位置。你代我送份大礼去便成了,改日我再登门谢罪。”
“知道了。”
她听见门被推开,看见男人走了进来。
铁子正。
明知是他,又不想是他。
这个男人,带她离乡,她握住了他的手,就此再也回不了家。
不会很久。
他明明说过,明明说过的。
她想恨他,想怪他,却做不到。
他的肩头上,还有点点银白雪花,他在门边褪去大氅,行至桌边,将手上的木盒打开,拈了些香,放进香炉里点燃。
一室,盈香。
那香,是这些天,在恶夜里、在寒冻悲伤的惊梦中,萦绕在他衣袖上,牵魂引魄、安神定心的幽香。
当他抬首望来,她慌慌闭上了眼。
不知怎地,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已经醒来。
荼蘼感觉到他的靠近,察觉他坐上了床榻,心头莫名一紧。
呆然,他躺了下来,将她揽进怀中,那毫不迟疑的动作行为,证实了梦里、夜里,守护抚慰她的人,是他。
她的心跳飞快,不敢动弹,或挣扎。
可他没有多做什么,只是拥抱着她,温柔的抚摸着她的额、她的发,他粗糙的指腹,轻柔的动作,透着莫名的爱怜。
她喉头一哽,热泪几欲夺眶。
不是他的错,从来就不是,这男人一直待她很好,很好很好。
她知道,其实一直清楚知晓。
热泪,从眼角渗出。
他轻轻以指腹揩去。
“别哭。”
低哑的字句,悄悄在耳畔轻响,暖着她的心,卸去多年心防。
听着他规律的心跳,荼蘼怀疑他已经知晓她醒了,但她没有睁眼,他也没有说破。
他不该在这,不该在她房里,守着她。
她不是他的妻,不是他的妾,这于礼不合。
但……她还睡着……
没有醒……
没醒……
第5章(2)
马车一个颠簸,让荼蘼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谁知,才回神,就看见之前那个忽然消失的蛮女,盘腿坐在对面。
“噢,嗨,荼蘼,对吗?”女人微笑,朝她挥了下手,当是招呼。
不曾想会再见到她,荼蘼微微一愣,“华渺渺?”
“没错。”渺渺笑着朝她眨了眨眼:“你猜怎么着?原来我真的没死呢。”
“是吗?”
“是啊。”
荼蘼再看了她一眼,“你还是没有影子。”
“我注意到了。”渺渺瞧着她,道:“但我真的没死,记得上次我突然消失吗?”
“嗯。”
“我发现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而且还被迫照顾隔壁的讨厌——”渺渺顿了一下,表情古怪的改口:“隔壁的邻居。总之,我还活着,谢谢你上次的照顾。”
她其实不需和这女人瞎扯,却忍不住好奇:“如果你还活着,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知道。”渺渺眨着眼,好笑的猜测着其中某种可能:“你说,我会不会是在做梦?”
梦?
这一切,若只是梦,多好。
荼蘼苦涩的道:“我不认为,自己只是旁人梦里的人物。”
瞧她眼底那潜藏的疼痛,渺渺忍不住开口道歉:“抱歉,我并不是说你是虚幻的,毕竟现在虚幻的可是我。”
渺渺双手一摊,自嘲的笑道:“瞧,我连影子都没有呢。”
荼蘼看着她,几乎忍不住扬起嘴角,点头同意。
“这倒是。”
渺渺将手交抱在胸前,拧眉猜测着:“那,还是因为我白天太累了,睡着后就灵魂出窍?”
荼蘼一愣,以往虽然不曾亲眼见过,但她倒也曾听说倦极后,魂魄出体之事。
“这,倒也不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