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是长大之后才知道的。」她继续说:「那时候傻呼呼的,很好奇,看它飞到哪里,就追到哪里。我阿公家附近有一条小溪,溪边石头缝有一个鸟巢,我就在那里蹲了一下午,看这对铅色水鶫夫妻抓虫喂它们的小孩,快天黑时才被大人找到,被妈妈打了一顿。」
「你小时候……」
「不悲惨啦。」她露出笑容,摇头说:「其实阿公阿嬷很疼我,他们只是不喜欢妈妈当初不听话,离家出走去跟爸爸结婚,后来却以离婚收场;有时候同住的三舅妈觉得多养一个小孩很麻烦,我阿嬷也会护着我。」
「你现在还常常回乡下吗?」
「不回去了。」她低下头,抚了抚裙子,不知是想抚掉什么。「我一直住到国中毕业。乡下生活真的很自由自在,田里不时有奇奇怪怪的鸟飞来,我没事就看鸟,也没感觉什么升学压力;后来是我妈妈的事业稍微稳定了,就叫我上台北考高中,跟她一起住。高一时,阿公突然车祸走了,为了遗产问题,三个舅舅吵得不可开交,我阿嬷也生病了,她在我高二寒假过世,从此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他默默地咀嚼饭菜,也咀嚼着她所谓不悲惨却有些孤寂的童年。
「上了大学后,知道有赏鸟团体,便开始参加活动。」她语气一转,变得轻快飞扬。「我那时就像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鸟,到处飞,到处看,视野一下子变得广阔起来,也认识了很多同好,有一阵子很热中活动,还当干部,写文章,编刊物,后来是上班太累,就慢慢推掉了。」
「上班太累?」
「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下班只想休息,没空整理会务的东西。」
「你年纪大,那我怎么办?我还大你一岁咧。」他笑着抗议。
「副总是能者多劳,动小小的脑筋就可以做很多大事,不过……」她停顿片刻,随即抬眼,很欢乐地说:「不可以忘记吃饭喔。」
「有你在,就不会忘记。」
「呃……」她有些不知所措,又马上说:「我会提醒你的。」
吴嘉凯放下便当盒,打开也是她付帐的柳橙汁,犹如啜饮她为他准备的咖啡,缓慢地,珍惜地,一口又一口尝着那冰凉酸甜的滋味。
「副总,」她问道:「你这么晚还没回家,有先打个电话吗?」
「还在公司时,我爸打电话来,叫我事情处理好了就回家吃饭,我跟他说,有些事情我得想一想,他叫我想通了再回家。」
「你爸爸完全放手了。」她可以理解吴董的作法,但这也意谓他独自承担的责任更重,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告诉他:「我想……呃,已经是周末,下班了,你该放轻松了。」
「是啊,所以我去溜滑梯。」
「不,你溜滑梯的时候还是没放松,你搁着心事。」
「你认为,我陷入低潮不容易走出来?」他深深地注视她。
「不是。相反的,你很能应对挑战和变化,我只是说……那个,有时候啦,难免还在那个情境的时候,你觉得,嗯,一下子走不出压力或挫折,你可以、啊,可以打电话跟我说,就当作吐吐苦水,透透气。」
她说得零零落落,完全不复办公室说话时的俐落干练,倒像是初学说话的小女娃儿,试图用有限的字汇表达出她满满的心声。
「嘿!这么久以来,我不是有话想说就打电话给你吗?」他一顿,喝完柳橙汁。「只是今晚忘了。」
「喔。」她感到莫名怅然。
「不过呢,就算没遇到你,晚些我还是会打电话跟你聊聊。」
「那你就不要客气啊。」
「好!我会很不客气的占用你敷脸的时间。」他故意拿出手机,左瞧右瞧。「老是打电话很伤的,给电信公司赚不少钱,不如以后我就在办公室喊你一起走,咱一起去吃饭,这样比较省事。」
「不行!」
这一声坚决但惊慌的「不行」反倒让他逸出微笑。夜晚早就不冷了,打从在小公园遇见她之后,他的心一直是暖的。
她刻意却不着痕迹的相伴,他懂;一杯及时送上的热咖啡,无所事事的加班,站在冷风中等他看他,以及这顿便当晚餐,他都懂。
也许,他一整个冬天的步步推进攻势已经奏效,但在他自以为让她一步步走向他时,他也同时更加深陷进她所织就的密密柔情网眼里。
想去爱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夜渐渐地深了,一如每回跟她相处时,他不想离开——或者说,不愿让她离开他身边。
经过一整天的奋战,他已然疲惫不堪。卸下了职场的笑脸和武装后,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像现在这样,安静、闲散地坐着,漫无边际地聊着,随兴地笑着,交流着彼此的生活,深入了解彼此的心事……
能不能每天都过上这样的日子?
一部警车开过来,就直接停在他们前面的马路边,他们不禁面面相觑,同样的念头都是今晚怎么跟警察这么有缘?
一名警察下车走过来,看了他们一眼,颇有一种「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游荡」的神情,随即走进便利商店,写起巡逻记录。
「你吃完了,该回家了。」她转回头,低声说。
「十二点半了。」他看了手表。「我送你回去。」
「不用啦,我家就在这条巷子,一下就到了。」
「很晚了。」他坚持。
深夜的巷弄里,万籁俱寂,汽车一部接一部紧紧挨着,贴靠两边一楼住户的围墙停放,留下来的中间道路原是狭窄到难以会车的宽度,但在无车无人的夜里,两人并肩走着,却有如走在一条夜光汇聚而成的宽敞河流里,他们静静地泅泳其中,如梦似幻。
脚步再怎么故意放慢,他们还是很快来到她所住的公寓门口。
「到了。」她拿出钥匙,准备开门,朝他笑说:「谢谢副总送我回来,你开车回家的路上要小心喔。」
望着她的笑脸,他早已满溢的情绪持续在酝酿,饱胀而难以抑制,在这个静谧氛围的夜里,他再也收不住了。
「茜倩……」
「哇吓!」她手一抖,尚未插好的钥匙掉落地。
「你还是不习惯我喊你的名字?」他蹲下为她拾起钥匙。
「还好。」她接过钥匙,不安地问:「副总有事吗?」
「我想结婚了。」他定定地看她。
「啊……」她快速转身,慌张地寻找锁孔,以最轻快的语气说:「那你一定要给我喜帖,我们部门也要帮——」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他平静地打断她的话。
「我不知道。」她心脏陡然狂跳,指头微颤,钥匙又掉下地。
「我帮你开。」
第8章(2)
他再度弯身,拾起钥匙,稳稳地插进锁孔,叭一声,打开了大门。
她却僵住了,他的胸贴着她的背,两人几无距离,她清楚感受到他喷在她颈后的鼻息,有点粗浊,有点急促……
他的手掌扶上她的腰,轻轻推她,她不由自主地走进门里,腰间宛如几百只蚂蚁在窜爬,将那股骚动难安的麻热带向她的心、带向她的四肢、带向她的身体,她既感惊慌,又觉狂躁,气息不觉就乱了。
手心里被塞入了那串钥匙,紧密接触之间,他的指掌用了力,似乎要将她的手拉过去,她顿觉慌张,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来,想要说些什么,尚未寻着他的瞳眸,她的唇已让他寻着,瞬间夺走了她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