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平常有在打坐吗?”她太好奇,禁不住想问。
对于过动的倪安琪而言,他沈稳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境界,真真八风吹不动,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罗秉夫缓缓将视线移向一直偷偷打量他的倪安琪,然后,不着痕迹地又移开,当中,表情毫无变化。
“呵……”她倒笑了,为自己没头没尾的问题发噱,也为他那副“懒得理妳”的冷面笑匠表情而笑。
服务生端来咖啡,罗秉夫握住杯耳轻啜了口。
“你不加糖加奶精?”她从来不喝黑咖啡,也不吃苦瓜。“甜甜的不是比较好喝吗?”
“刚刚是谁说不说话了?”他很受不了停不住嘴的女人。
“我……”倪安琪立刻闭嘴。
忍了大约一分钟,她终究还是忍不住了。“下个月的今天,十一号,我们再一起来这里吃午餐好不好?”
她想再见到他,没来由的。
他的回答是——买单,走人。
罗秉夫前脚才踏出餐厅,刘晓倩随后就来清理桌子。“喂,妳刚刚跟他聊什么?”
“为什么这么好奇?”倪安琪贼贼地挑挑眉。“妳喜欢人家?”
“别乱说,我有男朋友的……”刘晓倩连忙解释。“他也算是常客,而且还是我们老板的朋友,我只是觉得他长得还不错,有点严肃,不过,这样才有味道。”
刘晓倩自问自答,听不出来有为自己有男朋友的事而收敛。
“妳知道他做什么的吗?”其实,倪安琪更好奇。
“知道啊,就在你们舞蹈教室附近,有间专卖钢笔的店,叫‘传阁’,传记的传,阁楼的阁。”
“好像看过……”
“为什么念不念呢?我们老板还特地解释过给我听,因为罗先生收藏的骨董笔重视的不是价格,而是这支笔背后的故事,一支笔凝聚了一个人一生的故事……很浪漫吧!”
“故事?”果然,倪安琪的直觉是准的。
“比如英国某某公爵曾用来写情书给他情妇的笔,还有大文豪在年轻潦倒时用的廉价钢笔。”
“哇,大文豪、公爵耶……好遥远、好有历史的感觉。”
“我还听过一个故事。”
“快说给我听。”倪安琪搁下叉子,兴味浓厚地等着。
“二次大战期间,有个美国军官在法国买了一支钢笔,打算回国后送给他即将上小学一年级的儿子,但是那个美国军官不幸在战争中丧生了,战后,他军中的同袍不辞千里帮他将笔送到他儿子手中。直到很多年后,故事里那个孩子长大、年老、过世了,他的家人将笔拿到跳蚤市场卖,最后罗先生买下它,整修保养后,珍藏在他的笔柜中。”
“哇……”倪安琪听得入迷。“还有呢?”
“我也是从我们老板跟他那些‘笔友’聊天时听来的,零零散散的……喂,我得去忙了,有空再聊。”刘晓倩瞄到组长的脸色不大好看,连忙端起托盘,回到工作岗位。
倪安琪的思绪却还停留在那个感人的故事里,当然,也包括收藏这些故事的男人……
她一边享用美味的午餐,一边回味与罗秉夫相识的短短一、二十分钟,回想他举手投足的优雅、静谧的气质神态,在他拒人千里的冷漠背后隐隐闪着吸引她的神秘光芒,她知道,他们还会再见面的,因为,她从来都不是捺得住好奇心的人。
午饭过后,下午要到剧团开会,倪安琪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打包了一份意大利面,匆匆离开餐厅,跨上她的脚踏车,往住处方向骑。
倪安琪是舞蹈老师,也是“沈睡实验剧团”的团员,最近开始要排练一部新戏,而她担纲戏里的女主角——一个刚出社会,白天黑夜有着不同性格的年轻女孩,台词不少,挑战性很大,幸好她的住处就在舞蹈教室与剧团排练室中间,省去不少往返奔波的时间。
像“沈睡”这样的小剧团,赞助商不多,资金拮据,几乎每个团员的生活都过得苦哈哈的,但为了兴趣、为了理念,就算为配合剧团的时间只能找些零工贴补生活费,精神上却是富足的。
倪安琪喜欢剧团里这种“共患难”,有如家人般亲密的感情。
她奋力地踩着脚踏车,迎面而来的风扬起她一头长发,汗水在阳光下熠熠发亮,意大利面的餐盒在车头竹篮里跳跃着,十分具韵律感;连这么点小事都能令她心情愉快。
咦咦咦……
人行道上一抹熟悉的身影忽然跃入她眼角,米白色宽松针织上衣和卡其色休闲裤,这不是刚刚跟她同桌吃饭的“罗先生”吗?
倪安琪立即按住煞车,倒回几公尺,开心地拨动脚踏车把手上的车铃,回头朝罗秉夫挥挥手大叫——
“嗨!嗨!”
罗秉夫看见她了,微微放缓脚步,却没有停下,最后,经过倪安琪身边,继续往前走。
倪安琪没放弃,将脚踏车牵上人行道,追向罗秉夫,一脸灿烂地朝他打招呼。“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罗秉夫不觉地皱起眉,要不是先前在餐厅里听说她是教跳舞的,他八成会认为她想跟他拉保险;非亲非故的,为什么缠着他?
“听说你经营一间钢笔专卖店?”她牵着车,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
“嗯。”不只缠着他,还打听他?
罗秉夫下意识地竖起防备,这女孩给人的感觉并非世故深沈,反而带点憨直的天真无邪,但往往像这种看来毫无心机的人才最危险,待人卸下心防后,接着便任由她予取予求了。
“我男朋友生日快到了,我想买支钢笔送他。”倪安琪道出她的计划。“他是编剧,很有才华喔,写过好几部很受好评的戏,《镜花水月》你有没有看过?”
“没有。”他连新闻都很少看,更何况连续剧。
“那《少年阿成》呢?”
“没。”
“那……《庄伯》?”她愈问愈没信心。
“《庄子》读过,庄伯是谁?”罗秉夫瞅着她的一脸期待,却没办法不泼她冷水。
“庄伯是个农夫……”倪安琪显得很失望。“你不看舞台剧的吗?”
“妳是指‘表演工作坊’、‘屏风表演班’那种舞台剧?”
“对、对!”她立刻点头如捣蒜。“我们是‘沈睡剧团’,在红楼、社教馆、皇冠艺文中心、牯岭街小剧场都演出过。”
“喔……”他不感兴趣地草草应了声。
倪安琪也感受到了他的意兴阑珊,不过还是对自己的剧团很有信心。“我们近期会推出一部新戏,等确定展演时间,我再请你去看。”
“嗯。”他随口应着,并没听进心里。
对付这种一头热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冷”,不要反驳、不要接话,让话题自然而然地不了了之。
罗秉夫生性淡漠,除了那些往来多年的顾客及同样是钢笔爱好者的“笔友”外,对陌生人一向拒而远之,他喜欢简简单单过生活,不想招来太多枝枝节节。
“对了,我说要送支钢笔做我男朋友的生日礼物,下次到你店里,你帮我介绍好吗?”倪安琪转回一开始停车下来的目的。
“最好使用的人可以亲自来试笔,感觉一下重量、手感跟笔触,妳挑的未必适合他。”
“可是这样就没有‘惊喜’了……”她听懂他的意思,但也苦恼着。
“惊喜只是一瞬间,一支合用的钢笔却可以使用好几年,妳自己决定吧。”他并不用力推销。说着说着,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