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帘前,玉玄的心怦然直跳。自从入住颐春园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她单独至太后寝室请安。
平时,她总是跟在别的官宦千金身后,一群来一群往,一般在最不起眼的位置,不曾主动向太后献过一丝殷勤。
但今天,她独自来了,因为,今晚将是她在颐春园度过的最后一晚。
她不愿当一个献媚的人,却不想当一个不懂礼数的人。
“是玉玄吧?”太后刚刚用过膳,看上去心情颇佳,不怒自威的面孔上挂着慈蔼的微笑,“你这个孩子太害羞了,总躲在人后,相处这么些日子,哀家都没有机会看清你的模样呢。”
“这是民女亲手酿制的青梅酒,献给太后,希望能助太后膳后消食。”奉上佳酿,她低头恭敬道。
“听说孟家千金最会酿梅酒,哀家有口福了。”太后颔首,忽然后话中有话地道:“不过你今晚前来,恐怕不是单为送酒吧?”
“民女是来向太后辞行的。”玉玄轻声禀告。
“辞行?要回府了吗?”太后一怔,“莫非孟学士身体不适?”
“不,父亲身体很好。”
“那你怎么忽然……”
“恕民女直言,明日太后的赏花宴,民女不想参与。”她坦白回答。
“哦?”这样的直接,到让太后很感兴趣。“你可知道,哀家办赏花宴的用意?”
“民女听说了。”
“那你为何要推辞?天下女子,恐怕没人像你这样傻,摆着大好机会不知攥在手里,反而临阵脱逃的。”太后笑侃。
“因为民女害怕。”
“怕?”太后一挑眉,“孟学士的千金不像胆怯之人啊。”
“听说太后明日指定考验我等吟诗作对之功,可惜——民女一字不识。”咬了咬唇,她全盘托出。
“一字不识?”太后不由得瞪大双眸,半响说不出话来。孟学士之女,竟不识字?
“民女若是留下,明日赏花宴会上定会丢脸。民女不怕丢脸,只怕连累了家父,毕竟他是学士,所以,今晚特来向太后请辞,容民女先行回府。”方才还有些忐忑,此刻把话全说开了,她的心益发镇定,声音也明亮起来。
“原来如此……”太后终于点了点头,恢复笑颜。“玉玄啊,你恐怕不知道,哀家也是一字不识。”
什么?她顿时愣住。
令她吃惊的不是堂堂太后不识字,而是对方身为太后,却能不顾颜面,如此坦白。
“不识字不算什么。”太后又道:“不识字不等于没修养,虽然在那些才女面前会自卑,但哀家坚信,一个女子的心地比她的才学更珍贵。”“太后说的是。”不知道为何,此刻玉玄心里掀起一股感激的暖流。
从来没有人像太后一般,对她讲过这样豁达通明的话语,让她茅塞顿开。“你要回去吗?”眼神交流中,太后已经明白了她的领悟,随即再问。
“民女说了,自己无所谓,但不想让家父丢脸。”饱读诗书的大学时却有一个文盲的女儿,这让父亲将如何在朝中自处?
“玉玄啊,你这率直脾性,哀家很是喜欢,不舍得你走。”太后再度微笑。“不如这样吧,你先留下,明日赏花宴许你不参加便是。”她又是一怔。
留下?太后来颐春园的目的本是为了选皇媳,她现在留下,还有什么意义?
“哀家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放心,明日参不参加赏花宴,对未来哀家选儿媳其实没什么关系。”太后暗示,“方才不是说了吗?哀家看中的是女子的心地。”
“民女遵命。”这番话,像一剂宽心丸,让玉玄欣喜若狂。
今夜,她本抱着必死决心前来,没料到却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上天给了她意外的礼物——嘉奖她的坦白——太后喜欢她的直率,还允诺她不用参加赏花宴。
行礼谢了太后,玉玄沿原路返回,不料,另一个意外却在住处等着她。魏明扬?
月下一袭明黄的衣衫,除了当今天子,还能是谁?
他在等她吗?
无从婢,无随从,只他单身一人,完全不似霁皇该有的排场,反倒像个平易近人的访客,在她的屋门前独自徘徊。
“皇上?”她忍不住惊呼,“这么晚了,皇上有事找民女?”
“还愿意跟朕说话,可见不够恨我。”一见她,他顽劣的笑容立刻浮现脸上。
“皇上说笑了,民女怎敢恨皇上。”屈膝行了礼,她心平气和地答。奇怪,跟太后一番深谈之后,她胸中豁然开朗许多,不打算跟他计较了。毕竟他是皇上,娇纵惯了,率师之滨莫非王臣,无论做什么都可以理解。
“朕来给你送这个。”他忽然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张黄帕,强行递到她手里。“什么?”玉玄愕然,半响不敢动弹。
“明儿的试题啊。”魏明扬仍笑着,“这是上联。”
“这……”她惊讶不已,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为朕煮了酒,朕就该照约定,把试题给你。”他瞧着她僵白的脸,“奇怪吗?”奇,实在很稀奇,他竟是守信之人。
可若真想守信,日间为何戏弄她?身为天子,行事却如此怪诞。“皇上把这个给给民女也没用……”玉玄明眸微垂,“民女不识字,更别提如何对下联了。”
“你啊,真健忘。”魏明扬笑道:“咱们白天不是说妥了吗?朕替你对下联,你背熟照念便是。”
“如此有作弊之嫌。”她侧身,冷淡拒绝。
“喲,怎么忽然变得如此老实?”他莞尔。
“因为,太后方才说了,女子的人品比才学更重要。”
“怎么?”他剑眉一凝,“你……方才是去见了太后?”
“对,民女把自己不识一字的事都告诉太后了,本想向太后辞行,没料到她老人家却大为赞赏,命我留下。”终于忍不住,她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让皇上白跑一趟了,对不住。”
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一刻,她当面反击,想看他失望的表情。
这个曾经侮辱过她的男子,得让他常常教训,别以为身为高高在上的皇帝,就可以随便糟蹋人。
“皇上还是把这个黄帕交给别的女子吧,她们一定会乐不可支的。”
得意地瞧他一眼后,玉玄轻轻转过身去,缓步踱入房中,阖上门。
三次见面,三次交手,所幸这一次,终于挽回一城。
他贵为皇上,其实不该这样气他,以免给家人带来祸端,可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她就是不怕他,而且还有几分轻视。
门内的玉玄依旧没有看到魏明扬脸上忽然浮现的神情。
那神情,没有半丝怒气,反倒嘴角挂着笑容,满含宠溺之情,月下黄衫忽然翩然一甩衣袖,将手帕弃入草丛中,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去。
第3章
她应该已经不记得他了吧?否则,不会用这种语气跟恩人说话。
不过,他从没指望过她能记得自己,更不希望她怀着报恩的心而爱他。
现在这样很好,在她眼中,他是一个恶劣之君,一切可以从头开始,他反而期待日后的渐入佳境。
魏明阳轻掀纱帘,脑中还回味着方才玉玄剑拔弩张的表情,脚下不知不觉来到母后榻前。
“笑什么呢?”太后正卸妆梳发,察觉到儿子心不在焉便出声询问。
“朕在笑吗?”魏明扬一怔,死不承认,“母后,你看错了吧?”
“哼!自从孟家闺女来带颐春园,你就魂不守舍,下了朝连御书房也不去就直奔这儿,想见她又不敢见,天天在花园里徘徊,希望能遇到她——哀家有没有说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