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之前的小可怜和小艳姬,她今日打扮倒像哪户人家新娶的小媳妇,长发整齐挽起,粉脂未施,一袭宽大的素色棉衣,腹前围着白色兜巾。
她叹气:“我没钱取赎自己的清白,只能在这里任人宰割。”
“我不同情你,是你咎由自取。”说这番话的公孙谦,带着浅浅笑意,若没听见他的句子,她会以为他是在说这多开心的事。
他在笑,只有表面在笑,眼眸里,没有半分愉悦笑容。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她感觉到他的疏远,至少,不像她扮成小可怜,混进当铺里典当清白那天,他待她的态度才叫亲切。
“是。”公孙谦从不说谎,他不会在愤怒的情况下假装自己开心,也不会明明讨厌一个人却扯谎说喜欢。
怎么……突然好似被人朝脸上狠狠殴上一拳,打得李梅秀小脸扭曲。
“你连说这种话事都还能挂着笑容,你也真……厉害。”她就没办法,挤不出假笑。是啦,是她害他受骗上当,他一定吃了严尽欢不少排头,说不定不单单只有扫地,还有洗衣服、洗碗、看门、罚跪算盘——他没赏她臭脸就很客气了。
“我从不为了不重要的东西收起笑容。”公孙谦面容越慈祥,说的话却越狠。
不重要的东西,就是她。
李梅秀真的更确定自己惹怒了这个男人,他的生气,不是摆臭脸,不是恶声恶气,也不是视若无物,却叫人更无所适从。
“我跟你道歉好不好?我骗了你,抱歉,是我不好,我扯了谎,我没有坏后娘,也没有谁要把我卖到青楼,抱歉让你相信我,这样你可以原谅我了吗?”李梅秀能屈能伸,她见过大风大浪,深谙见风使舵之道,为了讨生活,她学会何时要端高架子变成纸老虎,何时又该放软腰杆子,像只撒娇的小猫眯。是她有错在先,惹得公孙谦不快,道歉是应该的,毕竟,他曾对她编织出来的可怜假象充满同情,他是个滥好人。
“你说得对,你骗得,是当铺,并非我,六十两由当铺认赔,我没有被扣薪也没有其他损失,你又何须向我致歉?”公孙谦语调平平稳稳,想在闲聊今天秋高气爽精神好,李梅秀却在心里喊糟——
这男人笑得更甜更灿烂,比女人细媚的眸,完成不可思议的弧度,可是,她怎么觉得背脊有股阴风呼呼吹过,好冷呐——
“……所以,你没道理生我的气嘛?”她试探问。
又、又又又笑了……
这回连眼珠子都被黑黑长长的睫给遮盖住。
“我公孙谦向来最不喜欢说假话,你说我没道理生你的气,我认同,你已经沦为流当品,在铺子里等着被买卖,得到说谎的惩罚,但是,我不骗你,我现在光是瞧见你,便想起当日自己有多愚蠢,当我将银两塞进你手里时,你在笑吧?流着虚假眼泪,心却耻笑我公孙谦有多容易愚弄?当你踏出当铺时,你很开心吧?轻轻松松从我公孙谦手中片区沉沉一袋的银两,我嫌恶你这个人,你比直接上门行抢的匪类更无耻,日后,在当铺里,不要靠过来跟我说话,离我远点,在廊前远远瞧见我的身影就自己认分改道而行,我不想见到你这个人,不想听见你的声音,我这样说的够明白吗?”公孙谦一字一字,既轻又缓,好似怕她听得不够清楚,字正腔圆的嗓,毫不留情。
够明白,够……直接。
他就维持着无懈可击的俊逸微笑,对她撂狠话。
李梅秀一整个呆住,好半晌无法动弹、无法乖乖点头称是,她完全没料到外貌温文的公孙谦说话快准很,连一丝丝的情分也不留——虽然严格说起来,他与她只有“骗”与“被骗”的情分——他狠话说尽,转身便走,只留下一身淡淡书卷气息,洁白身影早已步离她好远好远,连回眸一瞥也没有……
“好久没听到谦哥对谁说这么狠的话呢。”欧阳妅意风风凉凉从廊柱旁现身,嘴里嗑着一颗红红大苹果,咬下去,清脆多汁。她从戏头看到戏尾,没漏掉那一个桥段,即便公孙谦老早便发觉到她,他没点破,她也就更理所当然偷看下去了。“你真的很厉害,不常对人心软的谦哥,对你心软;不常对人发怒的谦哥,也对你气呼呼的,你让他变得一点都不像是我认识的公孙谦。”
欧阳妅意说着,才发现李梅秀根本没认真听她在吠。呀啦?被谦哥决绝冷清的话语给深深刺激到,震撼得魂不附体咯?
“喂,你还在不在呀?”欧阳妅意摊掌,在李梅秀眸子瞠圆圆、小嘴也长大大的面前招摇,要她回魂哦。
“被讨厌了……他叫我日后不要靠近他……离他远一点……”李梅秀喃喃自语,一脸黑压压的阴霾,必被人破了满脸墨汁更狼狈。
“谦哥那样说,的确是狠了点,不过,他不是在吓唬你,谦哥说一不二的个性,绝对是当真的哦,你最好有多远就闪多远,别和他打照面。”欧阳妅意凭着与公孙谦将近二十个年头的交情,熟知公孙谦温雅皮相之下的顽石禁忌,他最痛恨“欺骗”,无论善意恶意,只要是“骗”,就是踩着他的忍耐底线。别看他一副人畜无害、逢人便笑的好脾气模样,一犯着他,好人瞬间变恶鬼。
“为什么……我只是对他扯了点小谎……有这么严重吗?他刚刚那些话应该要说给他的杀父杀母的大仇人听吧?!”李梅秀一回神便大声嚷嚷。她说谎骗人有错,但错不及死吧?她当然不清楚他曾不曾遇过抄家灭族的悲惨往事啦,可是她方才的口吻和眼神,摆明就是说给世仇听的呀!
“谦哥讨厌人家骗他,只要你说的是真话,再严重的错,都换可能被得到原谅,但若是扯谎呀……”欧阳妅意又是“啧啧啧”又是猛摇头,一副完全没救的绝望表情。
“我也知道说谎不是好事,可……我说的谎又没杀人放火,不过是骗些银两来用用,我也向他认错了呀……他为什么这么气人说谎?”道德感太强烈?
欧阳妅意又咬一口苹果,嚼嚼嚼,偏着脑袋,将李梅秀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没遗漏她快哭的委屈表情——突然觉得李梅秀挺无辜的,一脚误踩虎尾巴,被老虎咬得浑身伤还不知道自己做了啥错事。好吧,她好人做到底,就让李梅秀自己反省反省自己是如何伤害了别人。
欧阳妅意停下咀嚼,本来在笑的眼眸略略黯淡下来,铺子里每一个“流当品”的故事,无论说过多少回,都很难让她佯装出云淡风清,那是她没办法假装它们已经过去的往事。
“因为他是流当品嘛。在九岁那年,被爹娘哄骗这腰带他到一个好地方玩,哄骗着要他乖乖坐在当铺里别哭别闹,哄骗着晚一点买完东西就会来接他一块儿回家,他们骗了他,他们没有回来赎他。”
一个听话乖巧的好孩子,正襟危坐,听话地朝父母颔着首,保证他会不吵不闹,等着他们来接他一块儿回家,然后,困惑地看着父母拿走一袋碎银,向他挥手道再见,孩子等着,一直等着,天黑了,铺子关起来了,见不到父母的心慌被隐忍下来,继续等着,等着,一天过去,两天过去……
那情景,活生生地在李梅秀脑海中残忍上演,仿佛还能看见一个稚小版的公孙谦眼巴巴望着铺子外头,静候爹娘归来,铺外人来人往,却没有半个属于他熟识信赖的亲人,从等待到迷惑,从迷惑道渐渐明了,再从明了到接受,那样的心路历程,多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