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谦手里的白纸扇,突地滑出指节,自饭馆二楼窗框落下,啪地一声,好巧不巧掉在途经其下的一女二男。
“哎呀,是谁丢纸扇下来?差点砸到姑娘了啦!”站在她左侧的护花使者气呼呼拾起扇,抬头大骂。
“抱歉,一时手滑,我立刻下去拿。”公孙谦嘴上致歉,却没有如自己所言地“立刻”从座椅上起身,他以最犀利的审物眼光,紧锁正在拨弄额侧金钿的她,那柄扇,没有打中她,仅轻轻袭过她的髻上珠玉成串的饰品,略略打偏了它。她理好金钿,抬眸想看是哪个冒失鬼。
公孙谦捕捉到她双眼里一闪而逝的惊讶,虽然短暂,也藏得极好,在瞬间交会后马上粉饰太平,流露出面对陌生人的神色,然而对公孙谦来说已经太足够,他那双能轻易分辨商品真伪的眼,得到答案。
他证明了她是李梅秀——日前踏进颜家当铺,假扮纯情,佯装无辜,编造一堆谎言,骗走五十一两以及他难得而生的心软——那一只可恶的李梅秀!
“我、我想去布店挑块料子做新衣裳,你陪我去吧,魏少爷你留在这儿,等那位公子下来取扇。”她收回上抬的视线,挽住右侧男人就要先行离开,留下左侧男人站在原地,话才一说完,身子都还没转向,公孙谦那袭飘飘长袍衣摆已挡在她前面去路。
她愕然瞠目,看看饭馆二楼,又看看他,不敢相信这段距离他是怎么迅速从上头“变”到她面前?
她不由得后退几步,但定定心神,又稳住脚步,只是眼神不看向他,态度就像两位路人在街上偶遇,四目无需交接。
“你的扇。”左侧姓魏的男人将纸扇递回公孙谦。
“感谢,有误伤到姑娘吗?”公孙谦淡淡一句,众人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让原本想脚底抹油溜掉的她动弹不得,必须回答他的“关心”。
“没有。”她语气冷漠,两字回完,拉着男人就往布店走去,她挺直背脊,无视背后那股如冰霜紧紧跟随的灼视,一开始,她心惊胆颤,担心自己无法顺利逃掉——怎么会在这里遇上那个男人?他认出她了吗?她的打扮应该和那日天差地别,还扑上浓妆,他虽然心里觉得她眼熟,却不可能将她与小可怜“李梅秀”多做联想吧?
冷静,要冷静,他不认得她的,不然他老早便拆穿她,不是吗?
这个看似精明的男人,不若他外貌唬人,才会轻易便让她从他手中骗到五十一两,随便挤出几句哽咽和眼泪,他便上了钩,双手奉上白花花银两,最后更亲自送她离开当铺,叮嘱她路上当心。
笨男人,上一回笨,这一回也没有变聪明,无法看破她这名小骗子的把戏。
是的,她是骗子,行骗大江南北,以骗术为生,获取大量金钱,无所不用其极地将他人的血汗钱轻易骗到手,再拍拍屁股走人的恶劣骗徒。
她扮可怜、扮柔媚、扮无辜。扮穷苦,多样面貌,随着手骗人的“需要”或“弱点”而变化模样,那日上颜家当铺的饱受欺凌的小孤女也是,今日娇柔耍媚的风骚艳姑娘亦然,目的只有一个,诈财。
她进到布店,便向店家商借茅厕,以惯用的尿遁方式,抛下男人逃了,可惜她还没从这两个性好渔色的男人身上骗取到前菜,还被他们白白摸了好几把,真是得不偿失。但她今日已经失去了骗人兴致,只想早些回家去,省的再撞见颜家当铺的那个男人。
公孙谦,这个名字出现在她拿回五十一两白银时,夹在里头的典当单据上,签的端端正正,没一撇每一勾,都像他给人的温文感觉,他看着他在白纸上签名落款,心里还小小涌上一股罪恶感,差点想再一次尿遁,不要骗这个男人算了……
她很讨厌骗“好人”,那会令她觉得自己贪婪丑陋,所以她专挑名声差又大量赚取暴利的对象下手,赌场、当铺、高利贷,全是她锁定的目标,从他们身上骗取十几二十两来花花,如同九牛取一毛,他们无关痛痒,她亦能赚满荷包,这也算是某种的皆大欢喜,是吧。
李梅秀——这是她的真名,没有欺骗公孙谦——拐进小巷,解下叮叮咚咚的累赘头饰,脑袋上顶着沉重宝髻叫她颈子酸软,偏偏那两个色鬼男人吃这一套,她不得不投其所好。她扯开缠绕着青丝的束绳,宝髻垮解,乌丝溢下,薄纱底下的肌肤早已冷到泛起一大片鸡皮疙瘩,她抱臂,环住自己,上下摸搓着臂膀,借以温暖自己,走着走着,不上台阶,穿过廊门,借着别人家后院抄近路,她压低头,脑子里仍在想着方才遇上公孙谦一事。
“此时是你惯用的模样?还是浓妆艳抹?抑或……那日邻家小可怜才是?”公孙谦站在她面前约五步,开口的声音不疾不徐,听不出怒气,更不闻暖意。
李梅秀整个人惊跳起来,像只活虾连续倒弹好几步。
“你你你……”她抖着指,活见鬼似的指向他——他明明、明明就甩掉他了,他怎么还会出现在自己前方?这男人是用飞的吗——但立即想到必须佯装与他毫无瓜葛,她稳住惊慌,换上另一副表情:“你不是刚刚掉扇子的公子吗?”
公孙谦冷觑她做戏。
“不需要再假装,你很清楚,我认出你了,李姑娘。”
她维持住冷静,嗤笑:“怎么,这是你新的调戏姑娘手法吗?想与我攀熟?你认得我,我可不认得你,我也不姓李。”最后那句,又是谎言。
“李梅秀这三个字,也是假的?”公孙谦缓缓走近她。
她告诉自己不许退后,现在一退,等同于心虚默认,稳住,用眼神瞪回去。
“谁是李梅秀?你认错人了!”她眯着染有花红晕妆的美眸,黛笔轻绘的柳叶眉微微挑高,装傻到底。
“后娘欠人五十两,卖到青楼抵债,五十两能救下你的清白,这些,也全是胡说的故事。”公孙谦手中纸扇缓而轻地在左掌心中敲着,仿佛像个正在吟念优美诗句的雅客,一字一句,不是吟风弄月,说得却是她曾编织的慌。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再不滚开,再继续戏弄我这个良家妇女,我就要大喊救命。”李梅秀故意将他污蔑成登徒子。
“喊呀,我想瞧瞧你这位良家妇女与我这位被诓骗五十一两的当铺冤大头,谁的委屈比较大。”公孙策不改一派文雅,勾唇,似笑,非笑。
“我告诉过你,我不是李梅秀啦!”她有些恼羞成怒,吼声加大,引来小巷弄的某户平房推开窗,探头出来看热闹,李梅秀一瞟见那颗花白脑袋,心里暗叫不妙,怎么谁不引来,却引来一个最糟糕的家伙?!
“梅秀,回来啦,怎么还在外头玩,快点进屋去呀,外面冷哩。”就住在自家邻舍的程婆婆,态度熟络,嗓门洪亮,咧咧笑时,露出缺了数颗牙的黄白牙齿。
程婆婆什么都好,就是近年来记忆里越来越差,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时常不按理出牌,当然,也看不懂李梅秀努力朝她使来的眼色,两人之间毫无默契。
公孙谦挑眉,神情在说,这位婆婆也叫你梅秀?
“怎样?我刚刚好叫梅秀,这个名字多普遍,全南城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总不会全南城的‘梅秀’都欠你钱吧?再说,我不姓李——”她骄傲扬起下巴,死不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