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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等李梅秀的身体状况好一些。

  日前那场大病,让她体力和精神皆受损不小,始终不振的食欲、入夜就会偏高的额温,还有无法安稳睡上一觉的严重失眠,使得他也没办法在这种时候和她商讨未来姐弟俩如何生活的现实问题。

  她一直都不哭,除了抢救老树那一回之外,她发呆的时间占去绝大部分,嘴上虽然没说明白她在想些什么,但李梅亭猜得出来——她在高烧不退的那几夜呓喃,差不多都说透透了。

  不是“谦哥”就是“对不起”。



  他是懂李梅秀的心情,身为白贼李的唯一儿子,骗透大街小巷,不是不曾遇过让他说了谎,却良心不安的人物,他就曾经骗过一位富家小姐,从她爹手中取得一笔百两进账,后来事迹败露,富家小姐哭得梨花带泪,一句“你这个可恶的大骗子”,像支锐利无比的箭,穿透他的胸口,痛入骨髓,那半年内,他振作不起来,困在阴霾里,自我嫌恶到好想死,只要回想起那句话,管他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照样哭到岔气。

  正因为是心里重视的人,才会在乎他们对自己的眼光,一点点的嫌恶,都教人难以忍耐。

  如果李梅秀也像他一样,放声大哭,那还好解决,他可以陪他哭完,再帮她抹眼泪,姐弟俩一块儿度过难关,可她不哭,表现得好似她半点事也没有,如此一来,反而害他无法找到切入点来安慰她。

  他哄过她、骂过她,叫她有什么难过就全哭出来没关系,有他这个弟弟给她靠,他又不会取笑她,也不会四处将这种糗事说给第三个人知道,但她回答他,一脸认真——

  我不能哭,我是加害者,不是受害人,我没有哭的权利。我骗了大家,又拿不回老宅,想哭的人……轮不到我。

  啥蠢话?!



  阿爹自小到大的教诲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吗?

  做骗徒的,要把良心盖掉,骗完了人绝对不可以后悔——虽然他自己也做不到啦……

  什么叫没权利哭?!谁才可以哭?严家当铺里的人吗?你以为被骗的严家当铺会因为区区一个你而陷入愁云惨雾吗?才没有!我悄悄送银两回去南城给程婆婆他们后,绕到当铺去瞧过了!没有!他们没有半个人难过!我甚至还看见你口中的“谦哥”和人有说有笑,在帮客人估算典当物的价钱!

  李梅亭说出好狠的实情,并未加油添醋,他躲藏在当铺外头偷觑,瞧见的情况就是如此!

  哦,那很好呀。她沉默了一下下,还这么回他,昏倒!

  “阿姐……”

  李梅亭唤她,发觉她又望着老树发呆,早已没将注意力摆他身上,微黯失神的眸,蕴有薄薄水氤,嘴里喃喃重复说道:“不管怎么看,我还是觉得老树不快乐,它的枝桠垂头丧气,像垮下的嘴角……像要哭了一样……”

  那从来就不是老树的心情。

  是她的。

  不快乐。

  像要哭了一样。

  西京中,哪一处的老宅近期被夷平了?

  这个问题,轻易得到解惑,毕竟是一整条老街重新翻整,更是未来男人们最爱流连的花街、女人最痛恨的狐狸窝预定地,全西京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公孙谦在城人的指点下,找到了李梅秀的老宅位置,在那里,只剩宽敞空地,以及正在上头忙碌搬建材的粗壮工人,半分老宅的踪影哪里还可寻觅?

  他自街尾走至街头,想寻找是否有道身影蜷缩在哪个角落,哇哇哭求着工人们不要拆她的老宅,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没有。

  幸好没有。

  可惜没有。

  她不在这里。

  公孙谦蹲下,拾起一片碎瓦。

  工人在整地,刨去扎根的杂草,再重铺上质地更特殊的沙土,其中有个中年男人,站在最显眼的位置,吆喝着要众人麻利一些、不准偷懒,他衣着湛蓝色奢华富裳,一眼便能辨识他的身分不同于粗工或工头,再走近一些,听见他与身旁另名灰锦长袍男人的高谈阔论,带着戏谑哧笑,在吹嘘他是如何戏耍某两只愚笨家伙,如何如何让两只愚笨家伙满怀希望地赚取银两,又是如何如何用阴狠的高姿态,向两只愚笨家伙摊牌,说清楚他从头到尾都只是在骗他们,从头到尾,十户老宅都只打算要拆掉建妓院,会开出出售价码,不过是一种报复,一种耍着他们玩的谎话——

  “……真蠢,我说四千两,他们就赚四千两,我说一万两,他们也呆呆地攒一万两要给我,若不是你在催我,我真想再多玩他们几年。”湛蓝色华服的男人掸掸衣袖,讨厌整地的污浊灰尘弄脏高价新裳。

  “你还敢说!一大片土地不赶紧动工,摆在那里长杂草岂不可惜?西京第一花街的进账会有多惊人,每拖一日,咱们损失恁大,也只有你这种人才能捺住性子,放任大笔钱财不赚,尽玩这种没有收入的游戏。”灰袍男人很是埋怨。

  “赚再多的钱,都比不上亲眼看见李家的人,一个一个痛苦难受来得快意!我当初就发过毒誓,胆敢将我心爱的女人骗走,我就算散尽家产,也绝对不让李家人好过!”夺爱之恨,他无法咽下,眼睁睁看她成为李家媳妇,他近乎发狂,是姓李的用甜言蜜语拐骗她,让她情愿放弃富家夫人的优渥未来不要,偏偏去当个骗子之妻!

  “跟你作对,算是李家人倒楣,瞧他们一家的下场,白贼李失手被人打死,一对儿女傻乎乎任你戏弄,辛苦为着永远不可能买回去的宅子赚钱,听说他们省吃俭用,连顿好的都舍不得吃,当骗子、扮演小可怜混进富豪家,被人追打、被官差捉……结果,最后只能眼睁睁看老宅被拆掉。”灰袍男人几乎快要同情起那两只姓李的小家伙——几乎,但没有,所以他还能挂着笑容在说这番话。

  “哈哈哈……”湛蓝色华服男人大笑许久,灰袍男人最末那句话,惹得他开怀不已。“光是想到那两个笨家伙的模样,我到现在仍是想笑。他们呆呆坐在对街石阶上,工人每打掉一面墙,就见他们倒抽一口凉气,拆得越狠,他们脸色越有趣,我本以为能弄哭他们,可惜了,他们没哭。”啧。

  “不是听工头说,要锯树那一夜,李家姐弟哭得可凄厉,一人一边死抱着那棵老树不走,更徒手想挖出老树,挖到双手都破皮流血?”

  湛蓝色华服男人咬牙一啐:“那一幕我没亲眼看到!”所以多呕呀!若他人在当场,绝对不会让两个家伙这般轻松过关,他绝对会带着最狂傲的笑脸,再多折磨那个男人的一双宝贝子女。

  “算了啦,算了啦,整李家整成这样,也够你消气。”灰袍男人拍拍他的肩。谁说女人心眼小,男人的心眼也没多大,几十年前的恩怨,牢记至今,而且玩起复仇游戏,完全不给人活路走。

  公孙谦必须以最自豪的克制力,才能阻止自己冲上前去打碎蓝袍男人一脸狞笑的愤怒。

  李梅秀曾经坐在对街,看着自己的老宅遭受破坏,昔日奔跑过的园子,让人铲平,以红瓦为笔,涂涂画画的侧墙,被人击破,连同儿时最珍贵的记忆,也全数碎为破瓦残砾,她在看着,用双眼,直勾勾地看着。

  何其残忍。

  何其折磨。

  何其的……教他不忍。

  她就坐在石阶上,忍住眼泪,娇小身子踡抱得像只蝦米,不是不哭,而是哭不出来,那时的她,定在自责,为老宅被拆,全是她自己的错,十指深深陷入掌心,带来疼痛,仿佛惩罚自己的不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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